苏西和苏北在城南中学相遇时,两人都避免不了的大吃一惊。
对十六岁的苏西来说,苏北算是她之前人生的噩梦,她始终相信她的存在对于苏北来说也是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提苏西和苏北共同的父亲,苏西北先生。年轻时风流多性,顶着已婚先生的身份遇见苏西的母亲。苏西北先生为人既多金大方又潇洒风趣,而苏西的母亲作为从小水生水长的江南女子,生性温婉且敏感多情,在苏西北先生的狂热追求后与之坠入爱河,可她却自有生命中的一份坚韧,当后来发现真相后又毅然决然的离开他,哪怕后来独自生下苏西又送走她,自己宁愿孑然一身在江南过着与世无争清净淡然的生活。
想到母亲,苏西把盯着苏北的眼神收了收,默默地为他让开道路。
是的,对于苏北她一向是能避就避的。
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当年苏西北先生犯的错迁罪于自己身上。平心而论,苏西北先生对她还不错,好比她一直不肯叫他父亲只叫他苏西北先生,好比苏西北先生每周六都会牺牲自己的时间陪着她进出各个饭厅只为尝尝新的菜色,好比全球限量版的泰迪熊只要苏西一个要求,也还是会有人立刻给她送来,好比苏西找各种理由离谱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去苏家露面,苏西北先生也仍然准允,好比苏西北先生一心想把对她母亲的补偿放在她身上。
苏北的眼角抽了抽,他没想到学生会举办的厨师大赛邀请的高一转学生居然是苏西,不,应该是叫,妹妹。毕竟同父异母,他之前还一直以为同名同姓。
苏北从父亲口中知道苏西厨艺不错,可没想到已经有了大师级别的水平。苏西在苏家一直不是秘密,苏北十岁时就知道他的父亲在外有一个女儿,他不知道那时年仅八岁的苏西背离母亲,又依靠父亲和保姆如何独自生活,像是失去庇护的小雏鹰,被人推向着向前成长,没人问过她的意愿,他对她一直心存怜悯。
苏北从书里抽出精致的邀请函,递给面前显得局促不安的苏西。
苏西瞥见纸上的“厨师”两字,已了然于心。她从他手中抽过邀请函,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谢谢。”
苏西细如蚊呐的声音传来。
苏北听到后朝着苏西淡然说了句,“加油。”
苏西终于肯抬头,瞧见男孩子英俊的容颜,尤其是那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她感到奇怪的略带关怀的神色。她抿着嘴笑了,又低下头去。似一直躲藏着自己的含羞草终于在某一刻出现在正大光明里,可还是由于人们的触碰又合拢着叶子躲了回去。
两人插肩而过的走廊里带过一阵风,空气里弥漫着金桂若有若无的香气,暖秋适时来临。
后来苏北知道苏西在赛事里得了第一时,已经过了好几周,还是父亲无意中在饭桌上提起,母亲无一例外的加了一句,“什么时候带那个女孩子回来看看。”
当然,父亲也是千篇一律的回答:“有机会再说。”
苏北小时曾问过母亲对苏西的看法。那时母亲正在卧室里的贵妃榻上看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窗外有几棵早樱,开的无拘无束,白色的花瓣偶尔纷纷落下,院子里的其他植物似在迎接着一场白雪,自由自在的光景。
母亲穿着粉色绸缎裙子,披散着头发,脸上并无半点妆容,清丽脱俗的像个女童。
她合了书,语调平稳,“苏北,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事的,在年轻时我与你的父亲相知相爱,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这些日子足够支撑着让我应付余生。你的父亲自知做错事,怎样弥补怎样缅怀都是他的事,所以,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负责。”
“还有,那个女孩子既然是你父亲的女儿,从血缘上来讲,她就是你的妹妹。你从小就想要一个妹妹,所以,这样也很好。”
“苏北,人行一世,为善众乐,知足常乐,恩怀许乐。”
母亲一连串的话,苏北理解了个大概,并非完全,只是“妹妹”这个词却在他的心中有了烙印。
会软软糯糯、拉长了调子叫自己“哥哥”,被人欺负、需要人帮忙时只会找到自己,有时像个小跟屁虫似的在自己后面祈求带着自己一同玩耍,可是综上,只是妹控苏北独自一人的臆想,他和苏西从没有这样的机会。
苏北犹豫了许久,内心挣扎了许久,为此暗暗不平了许久,还是在某天去苏西的班上叫了她的名字,自己在教室外等她出来。他立在教室外的栏杆处,个子高高,身形却消瘦单薄,他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拿着东西,白衬衣联袂飞扬,像极了日剧里勾引女孩子的经典动作,再加上他那张一点不逊色苏西北先生招惹女孩子的脸,引得苏西班上女生有了尖叫,苏西被众人惊羡着觉得脸红,可更多的是好奇苏北出现的原因。
苏北看着女孩子有点怯意的出现,当然还有些许薄红的脸颊,有些满意,至少被一脸害怕要好得多。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苏西客气有礼的问道。
苏北递给她手里的东西,是一本菜谱,某一次他路过书房听她向父亲打电话提到过。
他周末花了一天时间,逛完所在城市的大大小小所有书店都没找到,最后在旧书市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教他淘到。
书显得破旧,可苏西惊喜的神情他瞧得分明,苏北带着微笑,心里比十岁时父亲母亲亲自为他庆生的那一刻还要高兴。
“谢谢,我找了很久,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苏西翻了翻,然后把书抱在怀里,对待它如同珍宝。
“朋友送的,我没什么用处。”苏北满不在乎的解释到。
“啊。”女孩子有些怔愣,“这个该不会是盗版吧?正版都是被收藏的,总共只有一千册。”
苏西忙翻到首页,看到藏号,不由得叹息,“果然,这个号码的书是在一个我认识的大师的手里。”
苏北拿过她手里的书,也翻看着。关于这本菜谱他了解不多,没想到还搞了个乌龙。
苏西看着他有些着急的模样,这才反应到自己有点伤人了,“没关系,谢谢你,我很喜欢这本书。”她朝着他伸手,示意他把书给她,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这个先留在你那里,等到我找到藏书你再还给我。”苏北又把书递给她。
苏西打量着他,似在体味他说这话的意思。
“下课和我去吃饭,你来学校这么久,我应该带你去逛逛。”苏北有点含糊其辞。
苏西睁大了眼看着他,迟疑着说着,“不用,有同学一起。”
苏北眼里有了一丝黯然,可还是淡淡的笑着说,“嗯,苏西,我在高三六班,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苏西不明他的示意,是否友好,犹豫着点了点头。
苏北赶着回教室,走了几步还是背对着她郑重用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苏西,我还是你哥哥。”
也不管身后的苏西作何反应,然后离开了。
哥哥,苏西回味着这最后两个字。
她想起母亲在她幼时念给她的诗句,“然诺重,君须记。”
哥哥,记得我的书。苏西把怀里的书抱得愈发紧。
后来的校园里,苏西总是碰到苏北,有时是他和一群男生结伴着去打篮球,去吃饭,人群里最耀目显眼里就是苏北,有时是他和一个两个女孩子漫步在校园里,苏西不由得感叹,果真和苏西北先生一样,而且能把魔鬼式的高三过成这样,当真只有苏北一人能做到。
只是每次苏北看到他时,总是叫着她的名字,“苏西,苏西。”
连贯清翘的音色只有他一人能发出,苏西每每这时总显得不好意思,四周有人打趣,可他从不把她介绍给身边人,仿佛再给她属于他的保护。
苏北约她出去玩的频繁,她从未答应他亦不改初衷。苏北常常带给她一些小玩意,两人审美情趣大致相同,苏西每次都觉得珍贵以及爱不释手。
她还记得有次苏北和她言谈甚欢时,苏北和她开着玩笑说着,“苏西,苏西,来,叫声哥哥来听。”苏西有些呆,反应几秒没有说话,只是后来恨不得当时把头埋进地里。苏北看着她这样,不动声色的转换了话题,只是后来两人都神色恹恹,没了继续交谈的心思,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
只是苏北不知道,苏西其实在心里叫过他好多次“哥哥”,平淡的,撒娇的,乖顺的,听话的。
两人这样相处的日子一直到了苏北高中毕业,他学业很好,苏西北先生要送他去美国读书,苏北暑假很忙,忙着准备各种考试,忙着毕业典礼与旅行,忙的没多少空联系苏西,偶尔来找她只能询问她的近况以及她的学业,苏西都答“很好。”她一向都不是多话的女孩子。两人这么相处都不觉得尴尬。静坐时分,话题都聊的随意而且可以继续。
苏北后来在她面前都以“哥哥”自称,苏西都含笑不语。只是后来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苏西都感到后悔,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叫过他“哥哥”,想必是今生今世都不能了。
苏北死于空难,从这个城市出发去美国的空中,飞机掉落在大海里,尸骨残骸都打捞不到。
她于现在的日子里想起苏北的笑容,苏北请他吃巧克力圣代,苏北送她的纪梵希的香水,苏北来参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她的生日,苏北,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苏西去参加苏北的葬礼,看到一大家苏家人站立在苏北的墓前为他凭吊,她跟在苏西北先生的后面,清晰的看到苏西北先生一下子白了许多的头发,那个风流潇洒的苏西北的先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苏西觉得难过,她一下子失去了苏西北先生和苏北。
葬礼过后,苏北的母亲叫住她,“你好,苏西。”优雅迷人的声线使苏西明白苏北良好的教养不仅仅是出自苏西北先生。
“你好。”苏西也小声回答。
“谢谢你来看苏北。”苏北的母亲继续说着。
苏西朝着她摇了摇头,又回过头去,看着墓碑上黑白分明依旧年轻又朝气的苏北。
苏北的母亲从手袋里拿出黑皮包装的本子交给她,“苏北的日记,好多都是写的你,所以还请收下。”
苏西听后,盯了那个本子许久,最后双手接过。
“苏西,好久来苏家看看。”苏北的母亲在上车的最后一刻告诉她,黑色轿车驰远了,苏西仍觉得回不过神来。
她在苏北的墓前坐下,安心的翻看着日记。
一张照片掉落下来,上面是在图书馆坐着看书的她,正好抬头望着窗外,脸上神色平和。看得出拍照的人很用心。苏西翻过,看到后面苏北的字迹,
“妹妹。
偷拍于图书馆。”
苏西心神微微触动,不觉泪落。
她翻到日记每页,上面赫然写着,
“快去美国了,还是没听到苏西叫我一声哥哥,会不会有点失败。”
……
“什么时候陪着苏西去看看她母亲,希望到时顶着父亲的这张脸不要被赶出来,不过为了苏西,也很值得。”
……
“苏西太瘦,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
……
“想做苏西的好哥哥,在她需要时记得我,不过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
“答应给她的书依旧没有找到,我这个哥哥实在是做的不称职。那就许个期限,有生之年。”
……
风吹过,墓前的白花撒落在苏西的面前,照片上的苏北恍若鲜活的在朝着她笑着说,“苏西,苏西,是哥哥不好,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苏西,苏西,别哭。”
女孩子放声大哭着,委屈的泪水一直掉下,积聚着一小摊水渍。
哥哥,你是否还记得有人告诉过你。
然诺重,君须记。
你的转瞬即逝,就那样落在了我的有生之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