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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响雀投林(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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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师父重涉郊野的一鸣,告别了车马随行,仆从簇拥的日子,倒也轻松自在。叼着草叶,蹦跳着走在了前面。身后不远处的布凡,见状也是会心一笑,优哉游哉地跟着后面。虽又回归了餐风饮露的清苦,却还有南宫玉临别相赠的两壶老酒作陪,也算是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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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师徒二人一路南下之际,泉州城内的某处高楼之上,上官犹屠和南宫玉正一同注视着底下的书院门口,往来不绝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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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唐王谕旨,闽国一地古籍经卷正从四面八方汇聚泉州,不日就将由南宫玉亲自押解北上金陵,交由书院全权处理,进行归纳整理,并作甄别已寻觅天书残卷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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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独断专行,大权独揽的上官犹屠,对于深受唐王起重的南宫玉的离开,心中多少有些释然。只是从他口中得知布凡师徒离开的消息,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有些不悦。但相比之下,霜虎的不辞而别,更叫人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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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借冯兖急召之名,连夜离去的霜虎,此刻正快马加鞭,疾驰北返,其目的地既不是唐国金陵,也不是辽国帝都上京,而是大辽东境的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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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前,黎后毒杀太子生母的罪行败露,引得朝野哗然。大辽皇帝耶律厄当即派人,前往远在东都的黎氏父女兴师问罪,并下令其火速返回上京听候发落。却不想,使节未抵白城,便在泰州被杀。随后,又惊闻黎氏父女于东都起事,公然与朝廷分庭抗礼。早前被其多年渗透的北境亦完全落入其掌控之中。弹指间,整个大辽帝国便陷入了行将南北分裂的危险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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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奉命与星宿其他早前深入中原的成员一起北返驰援的霜虎,不久便与早已集结的西宫七宿及下属部众在江北会合,一同东向,越过早已加强防范的中州国境,往大辽东都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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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时至下元。泉州城内道观纷纷结坛设醮,恭请水官解厄,拜忏荐亡。城内百姓亦是烧香供银,祭奠先祖,一时间远近云遮雾绕,灯火通明。而与此同时,城外西南的晋江县境内,安海镇上,同样举行着声势浩大的斋醮祭祀活动。而主持大局的正是途经此地的布凡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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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泉州而出之后,师徒二人便一路辗转西行。沿途见闻的种种困苦和不幸,不仅激发了一鸣济世救民的决心,也同样让频频停下来施以援手的师徒两迟缓了前行的脚步。于是出发多日之后,两人仍身处晋江境内,止步于安海治下的一处村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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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远近闻名的茅山高道主持下元斋醮,因而引来众多远近乡民前来。事毕之后,布凡师徒也因此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即便穷乡僻壤,人们生活艰苦,所得馈赠却还是堆积如山,装满了一整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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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村民淳朴,布凡道人辞行之际亦欣然接受,同当地委派的一位村民小哥一起,驾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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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出村口,复行了几里之后,布凡道人便下来与只比一鸣大过几岁的赶车小哥交代了几句。少年这才发现身后的车架之上已然空空如也。于是叩拜之后,听从了布凡道人的示意,急忙驾车赶回村里,要去通知村长,道长已将所得馈赠悉数搬至村中祠堂,并嘱咐分与远近乡亲,以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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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征途的一鸣,跟着师父很快便又上了官道,却是撞见一队人马缓行而过。一打听,原来是同安境内有暴民起事,上官犹屠率队前往剿匪平乱。布凡听罢,便带着一鸣绕行小路,打算南往搭船出海绕行。却遇风浪骤急,无船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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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进退维谷之际,恰巧得遇一位渔夫,说是正要趁天黑前要赶往对岸海岛住家,明日可载二人南下。并同意让师徒二人借宿一宿。布凡道人稍加思量,便欣然上船,和老渔夫一起,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了一水之隔的浯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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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天朝时的牧马监地,岛上如今盐埕林立。因为没有高山屏障和葱郁植被,因而海风强劲,肆意窜行。又加上鲜有河川溪流,故而陆上淡水十分稀缺。放眼望去,荒芜一片,着实是一处清贫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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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舟登岸,复又步行片刻绕过几处沙丘之后,位于一片低洼之地的小村落便映入眼帘。一路上听闻了不少岛上事迹的一鸣,于是知晓这眼前寥寥无几的几处灯火,便全都是来自当地唯一一所大户人家的宅院。据说此人是自泉州发迹,后有捐官到此垄断盐场,靠着上下打点而仰仗官府撑腰,在此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如今更是横行霸道,俨然成了一岛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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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兮,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兮,百姓为刍狗。”

推门而入的老渔民,援引着《道德经》中的语句,连说带唱,以示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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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老伯伯,其实是……”

一鸣听出了老人言语中的怨气,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又被老人硬是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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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刍狗,猪狗,猪狗不如啊,猪狗不如。……”

说完,老人背身前去准备餐食。一旁的布凡拦住了想要继续反驳的一鸣。顺着渔夫翻找米缸碗筷的动静,间或又似乎听得又歌舞演乐之声自窗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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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两头地接来戏班子在自家住下,没日没夜的听曲儿唱戏。这耳朵好使的话,倒也能听个大概,解解闷,就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段,日子久了,也都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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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听完,并没有做声。而是示意之下,让一鸣取出带着的干粮。一起过去帮忙,并简单置办了几碟小菜,最后取出了仅剩下的一点花雕,跟老人一同分食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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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海风徐徐,跟萦绕耳边的曲乐一样,经久不息。眼看着云开雾散之后的漫天星河,不得入眠的布凡道人,终于起身,悄悄步出房门,去到了院外,并一路走上了一座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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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注视着不远处灯火独明的深宅大院,仔细地聆听着院内传来的阵阵嬉笑之际,发觉一鸣此刻也出现在其身后,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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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偷跑这儿来做什么啊?”

睡眼惺忪的一鸣,打着哈欠,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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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出来解手。……你又出来做什么?”

“……我也,……解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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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你个头!小兔……”

“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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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师父,这儿风大又冷,还是回去吧。”

“再说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好可看的。……”

一鸣哆嗦了一下,很有些不耐烦地扫了一样远处仍旧点灯的大院,央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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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点黑。”

布凡话回得有意无意,却是轻吹一气,愣是将远处院落里的阑珊灯火悉数吹灭,令整个村落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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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细碎急促的脚步的同时,一旁看得兴起的一鸣,顿时精神了不少。

“哇,师父你是怎么办到的?好厉害!教教我,我也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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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话音刚落,眼见院子里陆续又点上了灯,重又浸润于一片阑珊的迷醉之中。却是好景不长,在布凡道人故技重施之下,整座大院重又遁入黑暗之中,而由此引起的恐慌也愈加剧烈地在院落里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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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想学吗?走,跟为师一起,去帮他们把灯都点上。……”

“就区区这点光亮怎么行?……要想再通透些,我看怎么也得一百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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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说完,便跃入院中,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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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啊?!什么人?!……”

“哇,美人!……来,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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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回事?!”

“呀,鬼啊!……噢,吓死我了,……美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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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鬼啊!……别过来,都别过来!……妈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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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院内的一鸣,眼看着门窗紧闭的屋内,灯火阵阵明灭。伴随着飘忽闪烁的光亮,窗上时不时地会显出一个个婀娜的身形,妖娆妩媚地扭动着。而紧随其后的阵阵寒光扫过之后,屋里则又会响起阵阵颤栗的惊叫和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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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师父装神弄鬼,乐此不疲地教训着恶霸劣绅。一鸣也只是清浅一笑,转而抬头望去头顶的夜空。但见一轮满月自云雾散尽之处,显露皎洁圆润的尊容。一时间,周遭静谧,鸦雀无声。只留下月光静静倾泻而下,流淌在屋顶瓦砾和园中花草片片叶瓣之上,碎成不计其数的星星点点,宛如天河倒影。令这份原本只高悬天空的宁静祥和,变得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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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慧儿,你们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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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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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被一大清早就主动挨家挨户上门送钱送粮的豪绅的意外之举所惊喜,又或是风和日丽,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所感染,兑现承诺驾船送布凡师徒二人离岛的老渔夫,手脚轻快,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照着布凡道人的示意,抵达了对岸的鹭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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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谢过老人之后,布凡道人便带着一鸣,抖擞精神,启程前往漳州。在那里,二人将与不久前来信求助的曜派中人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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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久的奔走,一鸣如今的脚力已今非昔比。眼看着徒弟进入了开阔的平原地带,便显出要大展拳脚的架势,身为师父的布凡道人笑着将其劝阻。示意此行漳州,并无要紧之事,只需缓步慢行即可。一鸣这才点头答应,让自己松弛下来,遵从师父的意思,准备借由此段放缓的闲暇,好好温习先前所学的各项功法,多行调理,加以巩固,以期有所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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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里,白天,师徒二人步行于旷野之中,穿行于星罗棋布的村落之间;夜间,就露宿郊外,看繁星满天,听虫叫蛙鸣。虽也是风餐露宿,奔波跋涉,却也得以饱览沿途风光景致,享受无人问津的悠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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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又一晚的夜宿。刚打坐完毕,又听闻师父讲解了片刻的功法要义,得以暂歇的一鸣独坐一旁,看着师父布凡在篝火之上,炖煮着清茶,借以驱寒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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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布凡端去茶水之际,眼见一鸣有些愣神,便关切地询问,一鸣顿了顿,这才将所感所想,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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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一路穿行旷野,所见多半荒凉。这广袤平原本该是良田万顷,粮米充盈之地,如今虽不见饿殍枕藉,尸横遍野,却也是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偶尔得见几处坡地之上村寨土堡,也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偶尔隐现的村民个个面黄肌瘦,神色惊慌。想来也是被这乱世横行的兵乱匪患祸害不浅,不得已,只能拢聚抱团,依存求生。而对于外乡来人的警觉和敌视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这一双双充满猜忌和怨恨的目光,空洞漠然的眼神,还是让虽已司空见惯的一鸣,感觉阵阵凄楚和悲凉,念及幼时清贫的村里,街坊互助,四邻和睦的场景,如今看来简直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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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态炎凉,荣辱兴衰,全系于天下苍生自身所为。眼下这动荡时节,腥风血雨,却又不过寥寥数人因一己私欲而起,兴风作浪,搅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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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念罢曹松的《己亥岁》,布凡道人长吁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水,抽出腰间的葫芦,大口吞咽起壶中美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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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火星四溢的篝火,沉默了良久的一鸣,终于忍不住又向师父开口说道:

“师父,咱们出来这么久了,有件事一直都很蹊跷,让徒儿百思不解,恳请师父指点迷津。……”

“哦?说来听听。”

布凡放下酒壶,转而专注地听取了一鸣将自己连日来时常夜间发梦,得遇不少隐士高人的前后经过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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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所遇之人,或深居山林,或隐迹幽谷;或豁达健谈,或不苟言笑;或慈眉善目,或凶神恶煞;总之,形色各异,又都天赋异禀,道法超然。这些素未谋面之人,在一鸣梦中对其功法课业多有点拨,更有甚者言传身教,令一鸣对以往所学有了更为切身的认知和更深的体会。尤其是山巅之上,得遇高人指点,对其服真五牙之法以及炉鼎法小作指正之余,另传授其胎气龟息之术。一鸣之后曾有小试,果然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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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经一鸣将发梦时辰及地点重又详实以告之后,略加思索的布凡旋即大笑起来。

“暂不知你这发梦的前因后果,单就以你所述而论,这几位现身说法的高人,其相貌秉性,都和咱们沿路途经的,治辖那几处洞天福地的真人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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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为师亦曾游历江南各地,遍访名山,却因诸位真人避世而居,行踪不定,故而大多未得谋面,更别提请教和指点一二了。……”

“如今你既得垂青,便是天大的造化。切莫轻贱了这份机遇,辱没了此番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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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谨记。”

一鸣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却是回得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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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一鸣顿了顿,想起仍有一位得遇之人,未向师父布凡提及。此人身形羸弱,少言寡语,现身之际,时而是一副布衣道人,鹤发童颜的和蔼之相,时而又成了獠牙青面,横眉竖目的狰狞模样。此人有别其他诸位真人,他既不答疑解惑,也不传授心法秘术,反反复复只做一件事,便是不听地向一鸣询问:“一鸣小儿,你来我君山做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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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师父的回问把一鸣拉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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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

“呃……时候不早了,师父也早点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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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再走上个十余里,便可抵达漳州境内了。”

“嗯。徒儿这先睡下了。”

“把草垛堆厚实些,天凉得很,别冻着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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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甚放心的布凡上前又检视了一遍,给一鸣又找来一条毯子盖上之后,这才又回到原位,掏出酒壶,继续轻酌慢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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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以他这般年纪便能触发遁术,自由出入玄境。……如今又得诸位真人眷顾,倾囊相授。……果然命中注定,终究不会是个凡夫俗子,等闲之辈啊。”

“一鸣,但愿你终有一日宏图大展,以偿夙愿。如此,才算没枉费我等奔波数载,几世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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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又长吁了一口的布凡道人,酒壶抬到嘴巴,终于还是没再多饮上一口,而是垂下手去,抬头远望着着璀璨的星河,凝视良久。最终,合目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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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入漳州境。沿途哨卡增多,检察也频繁起来。四处张榜的告示,贴示着多名为乱此地,被通缉的要犯。一鸣留意之下,感觉有些面善,却是因为画像笔触生硬,颇为粗犷写意,于是又给人以似是而非之感。终究没能想起谁来,便就此作罢,跟着师父继续赶路,直至抵达漳州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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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怪那新来的画师,嘴上没毛,就是个小仔。上回那个倒是更纯熟一些,可惜因为都是道听途说,所以只得个大概,差不多也就像个七分吧。”

“我好意上门,叫他把我画得再瘦一些,结果直接把人给吓跑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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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一处僻静深巷的普通屋舍内,一鸣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堆笑,五大三粗的壮汉,一面侃侃而谈,一面殷勤端茶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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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鹏,贵派钱粮物资向来充裕齐备,此次急召我前来截取官饷,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布凡从怀里掏出信笺,在地劫面前晃了一晃,惊得江云鹏急忙上前去了过来,手腕一转,便将信笺烧了个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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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这玩笑可开的够大的?!不是说了阅罢即焚的嘛。这若是叫人看了去,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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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你的地劫阳火,果然早已炉火纯青。……”

“嘿嘿……。道长的真焰面前,晚辈岂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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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此贸然行事,俨然浪里行舟,恐有劫数之危。”

“唉……。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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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虽有幸入伙,与曜派一众豪杰一起纵情江湖,济世救民,但毕竟根植乡里,故土难离。如今唐王苛政,穷兵黩武,我等越闽子弟,保家护民,责无旁贷,如此才无奈官逼民反,落草成寇。”

“眼下,时近严冬,物资匮乏。山里的乡亲急需粮食果腹,衣物御寒。而唐军在各地又封锁管控得紧,难以筹措置备。……而曜派众兄弟,虽是各个慷慨,但毕竟造反是掉脑袋的营生,实在不想连累大家。无奈之下,只得找来您老求助,小施援手,以助我乡里老幼度此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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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曜派一众兄弟姐妹拖累不得,我这闲云老道就拖累得,是吗?”

“这……,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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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也罢,谁叫老夫乃是‘上清茅山当世第一高道’呢,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哈哈哈……”

“前辈果然侠肝义胆,宅心仁厚,胸怀天下,大济苍生。晚辈特献上薄酒一坛,以示仰慕,还望道长笑纳。”

“我与你也算是相熟多年,怎么还如此见外?那……,老夫就收下了,免得你为难。哈哈哈。”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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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师父再次为一壶酒而折腰,而对面虎背熊腰的地劫江云鹏又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对这‘气味相投、沆瀣一气’的一对,一鸣不禁低头掩面,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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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体壮如牛的江云鹏就给布凡师徒二人下厨做了几道美味。在一鸣惊讶于壮汉的手艺的同时,布凡也接着酒兴,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待酒足饭饱之后,师徒二人便辞行而去,和地劫江云鹏一起为明晚打劫官饷的行动,分头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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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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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傍晚时分,在酒楼备下一桌宴席的布凡道人,与徒弟一鸣一起,照着之前排练好的样子,立于门前躬身向与南宫玉一同前来赴宴的上官犹屠,行礼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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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上官犹屠点头示意,如故的不苟言笑。一旁的南宫玉便上前代为寒暄了几句,以示暖场。旋即一同上楼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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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在旁替换了酒保,帮着给众人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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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尚有粮饷到泊,上官兄虽有军务在身,仍执意前来,赴会道长。道长威名远播,可见一斑啊。呵呵。”

南宫玉一时心直口快将军情机要随口说出,一旁的上官犹屠虽有所警觉却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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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大帅屈尊亲临,贫道感激莫名。来,薄酒一杯,先干为敬!”

布凡听罢,连忙举杯,堆着笑容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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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过谦了。素闻茅山上清,高人辈出,当世独执牛耳者,又非布凡道长莫属。在下久居军旅,未能前往茅山拜会。如今机缘,也算一尝夙愿。”

上官犹屠言罢,浅浅一笑,便跟着布凡道人一起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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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一鸣在边上旁敲侧击,布凡道人还是将上来的几壶陈酿独自喝掉了大半。剩下南宫玉在一旁滔滔不绝,上官犹屠则继续轻酌浅饮,不苟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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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温不火的宴请持续了没多久,终究还是被窗外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沉闷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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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

布凡示意之下,一鸣推门而出,在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的同时,将房门重又合上,快步下楼堵截传令兵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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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上去,我有要事禀报!”

“还不速速让开!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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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呵,还有两下子?!……大帅!大帅!大事不好了!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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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慌张?这般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推门而出的上官犹屠站在楼梯口,冲着底下嚷嚷的兵卒,严词呵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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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启禀大帅,大事不好了!码头出现大批叛军,正……正抢劫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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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竟有此事?!”

上官犹屠尚未作声,一旁的南宫玉倒是率先发声,一脸错愕的表情,很有些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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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上官犹屠顿了顿,在看了一眼身旁的布凡道人之后,复又慢吞吞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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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派睚眦营前往清剿。另,通知太守陈大人,命其调派巡防队前往协助平乱,不得有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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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述属下直言,此次来犯之敌,人数众多且战力可观,恐怕单单睚眦一营难以应付。……还望大帅增派兵力,以将贼寇一网打尽。”

“眼下各部散于远近各地,忙于平乱剿匪。如今,就连本座的牙队都已派出执行军务。那还有什么多余的兵马可供调遣?再说就这点乌合之众,睚眦一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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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帅……”

“休得啰嗦,还不快快返回大营!耽误了军机,我唯你是问!”

“是。……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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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犹屠气定神闲地重回屋内,跟着一同进屋的南宫玉和布凡道人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上官犹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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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匪患袭扰船埠,为乱城中,大帅还是正事要紧,这酒可以以后再喝。这若是耽搁了军务,唐王怪罪下来,贫道区区一介布衣,可是万万担待不起啊。”

布凡故意小小以激将,尝试着打探上官犹屠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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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今日难得一聚,岂有不醉而归之理。来来来,满上满上,呵呵……。”

“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罢了。咱们继续大口吃菜,大口喝酒,便让区区几个毛贼败了兴致。”

上官犹屠推杯换盏,一时间突然谈笑风生起来。南宫玉看在眼里自是觉得意外,却也未曾多虑。倒是布凡道人见此情形,不免心生一丝担忧。忍不住遥望了一眼窗外。但见月朗星稀的夜空之中,云雾渐起,片刻便黯淡阴沉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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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又叫来的歌舞助兴之下,布凡道人虽也畅饮不断,却始终愁眉不展。一旁的一鸣眼见师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个不停,莫名之余,眼看着上官犹屠在面前高谈阔论,十分尽兴,心中不免愤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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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片刻,突然一阵疾风自窗外吹入,灭了整屋的灯火。伶人惊叫的几声动静之间,一鸣依次又将烛火悉数点上。屋内这才重见天日一般,再次通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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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却是目光犀利的发觉,正当屋内有黑转明的瞬间,有一黑衣人俯首帖耳正在向上官犹屠禀告些什么,当布凡如炬的目光扫视过去之际,那黑影便窜出窗外,迅速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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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布凡道人与上官犹屠的目光再次交汇,彼此冷冷对视之际,门外进来的校尉,匆忙禀告,再次将屋内弥散良久的温存迷醉的气氛,冲了个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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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告大帅,……”

“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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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启禀大帅,经睚眦营与巡防队协力镇压,作乱于码头的贼寇已被清剿殆尽,其残余正驾船出逃海水,水师先正全力追击。”

“好!传令神机营以火箭三支为号,示意峡湾待命水师迅速包抄堵截,务必将贼船困于湾内,一网成擒。”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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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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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此次作乱之悍匪,战力不容小觑,恐怕难以束手就擒。不知……”

“我已传令下去,拒不缴械投降者,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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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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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二活口,本座要亲自审问。其余的交由知府收押,待认罪状拟定,签字画押之后,便可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是,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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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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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座还要在此与道长及南宫贤弟小酌几杯。有冯大人的夜鸮营在此,尔等就现行回营歇息去吧。”

“是。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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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布凡道长,咱们说到哪儿了?呵呵,怎么酒都没了?来人,上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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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匪患摒除,被一网成擒的上官犹屠,酒过三巡之后,终于尽兴而归。布凡师徒二人再这场沉闷压抑的晚宴终于结束之后,也都忍不住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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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回到客栈歇息的一鸣,等来了亲自去码头探看回来的师父布凡带来的消息。自其口中转述的现场惨状,让一鸣不禁双拳紧握,义愤填膺。布凡道人则在一旁久坐无言,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很有些懊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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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难眠过后,次日清晨,自门缝收的一封短笺。原来是地劫江云鹏托人捎带,报个平安。读罢来信的布凡道人,虽对于昨夜截取官饷事败,有些耿耿于怀,却又对这粗中有细的大个子,颇感几分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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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心情之后,布凡道人有意北返。恰在此时,截得北来传书的飞鹤,得知庆山一行已安然抵达九华山,并得到佛门妥善安置,心中一时宽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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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要走,咱们理当前往南宫玉处拜会,告辞。也算尽些礼数,不枉他长久以来的关照。”

临行前,布凡突然向身旁的一鸣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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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此一来,便是再要入到军营,非遇见那上官老儿不可。如此杀人如麻,冷酷无情之人,着实可憎,还是不见得好。”

一鸣的直言不讳,让布凡对徒弟的爱憎分明颇有些感触,当即也显出一丝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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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还是去一趟吧。毕竟他并没有成为弄臣冯兖之流的一丘之貉,与之同流合污。两者清浊自分,不可并为一谈。”

“那就照着师父的意思,前去辞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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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眼看着一鸣为此并没有太过纠结扭捏,布凡便示意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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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客栈门口,步出门槛的瞬间,布凡停下了脚步,并终于叫住了正欲往城中军营方向行进的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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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南宫贤弟今次南下办差,自是公务繁忙。咱们就不要多作讨扰了。正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来日方长,待日后再行拜会请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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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呵呵。”

一鸣连忙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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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眼看着这便是顺了他的心意,才笑得如此烂漫。忍俊不禁之余,旋即启程北上,离开漳州,带着一鸣一起往漳平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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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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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看!”

自荒郊野外一路跋涉缓行,步入村庄地界的一鸣,猛然回头冲着身后优哉游哉自顾饮酒的师父布凡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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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一鸣所指的方向,只见不远处的村落里烟尘四起,人声鼎沸。几步上前再看,却见一队唐军兵士正打砸屋舍,抢夺牲畜,并且不断抽打反抗的村民,并对其恶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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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一鸣回看了师父一眼,双拳在握,怒目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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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布凡点了点头,很是心里神会的同意了徒弟出手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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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把东西卸下来,免得伤着人。”

被布凡叫住的一鸣,这才将鉴赏背负的沉重的背囊卸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

“嗯?”

布凡再次示意之下,一鸣这才想起腰间和绑腿里夹带有负重的石块。于是一一取出,置于地面。待七八块大石头一一落地之后。顿时身轻如燕的一鸣,自信满满的露出了一丝坏笑。在短暂地舒展了一番,活络了筋骨之后,便如同离弦的箭矢一般‘嗖’的一声,便在消失于布凡面前的同时出现在了正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施暴行恶的一众官兵面前。

.

“叫你打女人!”

“哎呀!……”

“叫你打老人!”

“哎哟!……”

.

“叫你打小孩!”

“啊!……”

“叫你打狗!”

“噢!……”

.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

.

“叫你袖手旁观!”

“哎呀!……”

“叫你为虎作伥!”

“哎哟!……”

“叫你助纣为虐!”

“啊!……”

.

“叫你黑白不分!”

“呜……”

“叫你……叫你瞎嚷嚷!”

“……”

.

“好啦,都快把人扇成猪头了。”

“谁啊你?!”

.

“住手,一鸣。”

布凡晃晃悠悠地悄然而至,喝阻了打得兴起的一鸣,行将对突然出现的陌生来人的恶言相向。

.

“这位是?”

出现的年轻人起身向布凡道人抱拳行礼。

.

“在下上清茅山,布凡道人。这是我徒儿一鸣。”

“噢,原来是布凡道长,久仰久仰。……这位身手不凡的就是一鸣啊,失敬失敬。”

.

“你谁啊?”

一鸣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忍不住重又问道。

.

“在下是地劫江云鹏的朋友,小姓江,单名一个天字,江湖人送外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贯古通今、无所不知,玉树临风、无人不识,潇洒倜傥、无人不晓,纵横江湖,无人能挡,啸聚山林、万夫莫敌,丹青碧玉,君、子、剑’。”

好不容易一口气自我介绍完毕,江天摆了半天的飒爽英姿,终究没有换来掌声雷动。

.

“……”

.

“呃……还是叫我小江好了。”

看着一鸣一阵无语,很是鄙夷的眼神,江天补上一句。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好名字。”

布凡援引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一句,表以赞许。

.

“道长过奖。”

江天言罢,再次恭敬施礼,复又说道。

“道长师徒,路见不平,挺身相助,在下替乡亲父老在此谢过。……”

.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布凡挥了挥手,一仰头又是一口酒水下肚。

.

“天色不早,我等正赶往漳平。道长如若不弃,可一同前往城内落脚。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略行款待。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款待?如此甚好,哈哈……。前面带路。”

.

“道长果然爽快,请。”

言罢,江天朝着身后一挥手,车队随即跟上,搭载着布凡师徒二人以及被毁村庄的百姓们一起,浩浩荡荡地朝着漳平县城进发。

.

一入漳平,城内热火朝天的气氛便令布凡师徒二人眼前一亮。有别于越闽之地其他的城乡村镇,刀枪林立,兵卒满布的戒备森严,这里乡邻友睦,其乐融融,市井街巷无不井然有序,恬淡自得。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祥和气象。

.

经江天如实相告,师徒二人这才知晓,原来此地已为义军暗中掌控多时。当地太守虽表面屈从,却仍贼心不死,频频向外通风报信,以求脱困。好在义军眼线广布,屡屡将其识破,这才安然度过了大半年的光景。眼下上官犹屠率军南下清剿,大军压境,义军为保存实力,避实就虚,继而决定撤离城镇,转战山野。如今,因唐军近期加紧围剿,故而战事频发,以致撤离工作进展缓慢。目前,仍有少量平民及义军家眷等待时机,进行转移。

.

而此次,江天正是在外寻觅新的宜居之地,方才归还。一并带回了不少车马,以便近期撤离之用。

.

经其安排,布凡师徒二人得以在城内一处庙宇中落脚歇息。此处如今人去楼空,成了一众老幼的栖身之所。虽是佛门庄严之地,却是人去楼空,处处萧瑟凋敝。布凡眼见于此,便带上一鸣一起,放下宗门之见,参与到清洗佛像和修缮屋舍的劳动之中。此举,令一众百姓刮目相看的同时,本就崇佛的南国老幼,便都积极响应,参与其中。很快,简单打扫修缮之后,破败的庙堂顿时焕然一新。

.

正当布凡立于屋顶,修正垂脊和瓦当之际,檐下的一鸣送来解渴的饮水。布凡接过来仰头痛饮之余,但见余光所及的视野尽头,似乎闪过一个黑影。待其放下水舀,定睛看去时,却已一无所获。

.

心中顿生的一丝不安,虽然在一鸣及乡亲召唤着用膳之际,便一烟消云散。但自庙宇赶往城中集中用膳之地的路上,沿途间或而起的错觉,仍旧让布凡道人忍不住频频张望四顾。毫不知情的一鸣,却是在用膳之际,胃口大开。单单就着些许野菜和一碗清汤便一口气吞下了好几个碗米饭。

.

“此地开放了官仓,米面充裕的很,别着急,慢点吃,呵呵。”

独尝面条的布凡,一边继续喝着小酒,一边摸着徒弟的脑袋,温柔的关切道。

.

突然,从远处相继传来几声轰鸣,不久,墙外也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一个衣襟染血,手握长刀的青年便撞门而入,在场惊愕的众人于是自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

“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唐军,正在攻打城南。城内官府也已反水,眼下正到处抓人。大家赶紧往城北方向撤吧!等唐军杀到就来不及了!快!”

.

此言一出,一石顿时激起千层浪。眼看着慌乱将起的当口,布凡站上墙头,大声喊道。

“大家莫慌!听我安排!……”

.

眼见是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茅山高道,众人齐齐侧面之下,顿时鸦雀无声。布凡见状,这才跳下墙头,深入人群之中,略作指派。分工明确之后,一众青壮男子便手持铁器、棍棒,按着一双成对,三五成群的规模,将一众老幼化整为零,以此带出院落,去到街上,秩序井然地一起往城北撤去。

.

即知唐军正在南面攻城,布凡料定如此里应外合之下,全城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权宜之下,阻拦下了一队正欲前往增援城南的义军,劝说他们趁着敌军尚未攻入之前,在城北搜寻和疏散百姓和家眷,尽可能多地带人尽快撤去城外,避走山林,以期保存实力,避免更大的损失。众人听罢,亦深表赞同。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城南,火速赶往城北去了。

.

“师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鸣镇定自若地问着师父。

.

“先前为师一时大意,眼见夜鸮营在城中出没,却未作应对。如今,想必那位大帅也已亲临城下,咱们不如就此前去,会他一会,如何?”

“好!……呵呵。”

.

“……你可真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嘿嘿,徒儿憋了这么久,胸中这口恶气早就想出了!”

.

“届时刀剑无眼,可得格外小心。”

“嗯。”

“见机行事,见好就收,记住了?”

“好的,师父,都听你的!嘿嘿。”

.

拨开草丛,避开陷阱,随义军辗转退居龙岩的布凡师徒二人,这会儿刚采完草药回到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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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掏出一兜子山果之后,便被孩童们簇拥着去到了溪边清洗分食去了。布凡则将草药一一分门别类,亲自整理了一遍,然后交由营地里略懂些医术之人代为煎煮,随后分与伤者服食敷用。如此忙完,来不及歇息的他,便又被请去与带队的义军头目商议要事去了。

.

离聚居之地不远的一处僻静,哨兵守卫的营帐内,布凡正和几位头目一起商量,这批百姓及义军残部之后的去留问题。众人围绕着南下还是北上的问题,一时争执不休,难以定夺。而置身其间的布凡,因为不便插嘴,于是只能隐忍着左顾右盼。多次伸手摸到自己的酒葫芦,结果回回都碍于礼数,只得松开了手,继续四下张望着,打发时间。

.

“眼下漳平落入敌手,已与漳州形成掎角之势。据悉两地唐军正会合一处,向龙岩杀来,意欲将我等围而奸之,消灭于南境一线。……”

“先前退守永安的主力部队已经北上。虽然暂时音信全无,但按计划,他们应该会深入唐国境内,至洪州、饶州、江州一带落脚。然后,依托鄱阳湖富庶的水乡及河泊交错纵横的地形优势,力图东山再起。……”

.

“而眼下我部滞留龙岩山林,虽是便于藏匿,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应当趁敌人尚未杀到,形成合围之前,率众北上,自连城、清流方向绕行至南平,随后北上与大部队会合于鄱阳湖一带,整合兵马,再战唐军。”

“此次率部前来平乱的上官犹屠,乃是之前指挥唐军主力攻越伐闽的主要将领之一。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后起之秀,但听闻此人城府颇深,心思缜密,深谙用兵之道。之前孤军深入突击杭州,便足见其胆识过人;而屠城中吴府,便是其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真实写照。”

“经由此人指挥布局,试问又怎会空留连城永安一线于不顾,任由我等来去自如呢?”

.

“……即便两地果真防卫空虚,那我等也不能甘冒落入圈套之险,贸然前往。再说,此番多有老弱同行,翻山越岭,多有不便。万一遭遇敌军追剿,恐怕凶多吉少,难逃覆灭之命。”

“上官犹屠此次南下,志在必得。势必计划周详,以我之见,北上之路,前途凶险莫测,断不可行。”

“……既然如此,那只有南下越境,入南锦暂避咯?”

.

“且不说边境一线是否早有伏兵埋伏,守株待兔;就说当日闽国覆灭,南锦见死不救,而今我等越境避祸,谁又能保证,万一遭遇其边防驻军,会不会就此遭到驱离,拘于门外;又或者直接被押解交由唐军处置呢?”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就此坐以待毙不成?!”

.

“乡亲父老,骨肉兄弟,众人的性命系于一处,如此,不得不思量再三,慎之又慎啊。”

“可眼下情势紧迫,唐军正一路杀来,哪还有什么时间留给咱们细细斟酌?!”

“……那也不能自乱阵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不如,……咱们抓阄定夺吧?”

“荒唐!生死攸关,怎能儿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倒是想出个注意来啊?”

“唉……”

.

正当众人愁眉不展,面面相觑之际,帐外进来一人通禀,说是五里外发现唐军先头部队。

.

“这……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是天命所归?……”

.

众人哗然之际,布凡起身清了清嗓子,随即大声说道:

“诸位,眼下情势迫在眉睫,应当机立断。以贫道拙见,不如兵分两路,由青壮兵卒自成一队,北上连城一带。而老弱妇孺交由老夫带领,越境深入南锦暂避。……”

.

“如此一来,没有妇孺拖累,北上之众便可就此吸引唐军的同时,又可借地形及轻装优势轻松躲避追击。而一众老幼趁机南下,既减轻了北上人马的负担,又避开了唐军的追剿,可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至于深入南锦地界之后,恐会遭遇的变数和凶险,就有老夫出面应对好了。贫道云游半生,自恃见多识广。虽不至于天下无敌,但对自己的一身本事还算颇有些自信。若蒙诸位不弃,尽可将诸位父老乡亲交由老夫照看。贫道自当尽心竭力,还请诸位放心。”

.

“能有布凡道长亲自护送,我等自是感激万分。如今大敌当前,已无喘息之际。事已至此,便遵从道长提议。诸位,立刻召集大家,打点行囊,准备撤离。”

“是!”

.

北上人马陆续出发之际,带队的义军头目再次来到布凡道人跟前,抱拳行以大礼。

“道长与我等萍水相逢,却是披肝沥胆,倾囊相助。如此恩德,我等感激莫名。奈何眼下时局动荡,风云诡谲。时间紧迫,我等就此别过,待他日有缘得聚,再报答道长的雨露之恩,届时定当肝脑涂地,以效犬马。”

.

“除暴安良,不过本分。阁下言重,贫道受之有愧。……事不宜迟,还请诸位即刻动身。保重!择日再聚,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营地内一众老幼目送着义军余部下山北去之后,便经一鸣带领,离开暂居了多日的落脚之地,一并启程南向。

.

殿后的布凡道人独自立于山崖之上,眺望着远处山下,正高举火把搜剿山林的唐军。缓慢四散铺展开来的部队,犹如汹涌的洪流一般自远而近倾泻开来。不及片刻便以星火燎原,满溢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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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又望了一眼这山下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红色巨兽之后,布凡轻吁了口气,随即纵身一跃,和一众乡民一起,消失在了无边夜幕笼罩之下的漆黑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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