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妮连连点头,因为她面对着几位老师,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根据她向艺术总监鞠躬时那近九十度的幅度,我感觉,这女孩心里应该是充满了欣喜、感动、感激以及感谢的。
“好的,你先跟张老师过去吧,让她跟你具体谈谈试镜的时间和需要注意的细节。”王老师向我们进来的木门方向指了指,王春妮跟着那门边的另一位“老师”出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男孩相貌平庸,他面对的是一个“命题作文”。王老师让他表演一个小品,情节设置是在战场上,他表演一个中弹身亡的战士,给他两分钟的准备时间,男孩走到一边准备去了,另一个女孩儿走到台上。
这女孩与先前的王春妮完全不同,从外表上看,春妮儿和她相比算是个“大美女”了。为什么是“大”美女呢,意思就是,王春妮不仅比她漂亮,而且比她“大”,就是比她高,高出至少一个头。女孩不只是貌不出众,而且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的腼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腼腆”的人。她侧着身站在台上,头低得让人只看得见她头顶又黄又细又稀梳的头发,整个身子不自然地扭啊扭,扭成了麻花儿,扭得我心里也跟着扭做了一团,特别的不舒服。
“来,你先自我介绍下。”王老师说。
我觉得室内还是蛮静的,我也蛮认真地在倾听,可是,我却没听到那女孩的回答。是的,我确定,我没听到。
“大点声,把头抬起来,对,别太紧张,放松!”王老师很耐心地鼓励着女孩。
女孩儿的头抬起了一点点,我能看见她的下巴了,却还是听不到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王老师问。
“程……兰香。”三个字吐出来,几乎用了一分钟以上的时间。听她终于很努力地讲出了自己的姓名,我有种被人掩住口鼻、几分钟没喘气、忽然间可以恢复呼吸的感觉。
“有什么特长吗?”王老师依旧温和地“循循善诱”。
女孩不吱声。
“那,会唱歌吗?”王老师再问。
我好像看见程兰香的头,摇了摇,好像。
“跳舞呢?”
“不……会。”
又是小小的,间隔很长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两个字,我再次有种被人扭住脖子无法呼吸的郁闷。
“那,朗诵呢?”可能是怕程兰香又摇头,不待她回答,王老师把手里的一张纸递给女孩,“把这个读一下。”
女孩接过纸,王老师又加了一句:“大声点,别紧张,以你最大的声音读出来!”
程兰香嚅动着嘴唇,半晌,终于有声音从她喉咙里给挤出来,挤牙膏一样,涩涩的小小的,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奶奶家大黄刚生下来的小猫咪,一种无力的呻吟:“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后面又都听不见了。
静静地等待了半晌,王老师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向程兰香道:“好了,不用念了,跟我们说一下,你为什么想当演员,觉得自己有哪些这方面的素质?”声音还是温和的。
“我,我,是陪,同学,来的。”程兰香几乎是一字一停顿地说完了几个字。我刚觉得松了口气,她的身体又开始扭麻花了。
第一次,我知道,原来有这样的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看着她、听着她说话都是一种折磨,她竟然有本事给人视听两方面的折磨!
王老师没说话,向着另外几位老师看了看。
“要不,我,我回去吧。”程兰香低着头说。
“刘老师,您的意见呢?”王老师看向艺术总监。
“嗯,形象看上去是不太适合做演员,但不能只看表面现象,做我们这行的,就得有慧眼,就得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她,”艺术总监向程兰香指了指,“气质朴素、有现在女孩儿少有的腼腆纯真,还有种乡土味道,这就很难得。这种演员,你们知道最符合哪位导演的要求吗?张艺谋!张导最喜欢启用这种原生态的质朴的新人!”
随着艺术总监的话,原本一直低垂着头的程兰香,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张平凡的小小面孔上竟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
“不过,虽然你的潜质很好,但与张导的要求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差距啊!跟吴老师过去吧,让她给你制定个系统培训计划!”艺术总监挥挥手,程兰香走下台子,跟着另一位女老师出去了。
“作为星探,就得有慧眼,就得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话很有道理,也很具专业性,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儿。
那个程兰香,真的是一块没被发掘的“美玉”?只是我肉眼凡胎,不能认别?
接下来那位准备进行“小品表演”的男生重返台上,“中弹身亡”的场面让他表演得异乎寻常地悲壮曲折,他倒在台子上,前后翻滚、左右摇摆,像蚯蚓一般在地上扭动、匍匐、折腾,最后,一声喊叫,声音洪亮,直直地刺入我的耳膜,真有几分“惨绝人寰”的味道。
男生的表演得到了艺术总监的大力首肯,他说表演者很有潜力,最重要的是表演放得开,这是作为一个明星艺人的基本素质,然后男生也被一个老师带出去了。
接下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台去,有唱歌的、有跳舞的,也有表演小品的,艺术总监对他们一一进行了专业点评,在点评里发掘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天分”。有形象好的、有表演好的、有声音好的,还有两个女生说是手形特别漂亮,可以培养成专业“手模”,据说拍一则广告也会有几千元的收入;当然,还有头发好的、侧脸漂亮的……总之每个人都满带着欣喜的神情跟着“老师”走了,仿佛在这里,重新认识了发掘了一个自己从来未曾发现的全新的自我。
小鱼儿的考题也是个命题作文,剧情设计是“中彩票”,而且是头奖。小鱼儿在台上欢蹦乱跳的仿佛真成了一条鱼,一条离了水的鱼。
轮到我了,我没有什么才艺可以表演,王老师又递了她手里的那张纸让我“朗诵”,还是那首徐大诗人的“再别康桥”。这首诗我上学时曾经喜欢过,可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因而我的朗诵,也不是太有感情。
刘总监说我的形象好,很洋气,有种混血的美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希望我多加努力,好好接受专业培训,公司会将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不仅要签成“特约演员”,而且会安排我到几家大杂志社做模特。
我仿佛看到眼前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的“一根筋”的坚持,为什么一定要做广告行业呢?早一点儿跟那些星探去试试镜,说不定现在早就成名了呢,就算是不能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至少做个平面模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艺术总监那样的“大人物”都那么说。成功的道路有千万条,何必一道路走到黑?上帝说,他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这话,原来是真的。
吴老师把我带到一间小办公室,给我看了一份合同,合同很正规,甲乙双方权责十分明晰。除了一些合同里必要的条款之外,主要内容是甲方要给乙方提供专业培训、甲方为乙方提供各种演艺、演出等机会,并且保证乙方人身安全等等;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乙方要按照公司要求确保时间参加培训、演出,乙方收入将有百分之三十作为甲方的代理费用,并且要交纳三千元的“培训费”。
看到培训费这一条,我的心一下从喜悦的云端降了下来,面对了眼前的现实。
“还要交纳培训费?”我疑惑地看向吴老师。
“是啊,公司要给你进行专业培训,请老师、定做服装等等都是要有花费的。不过,培训之后这点钱很快就会赚回来,拍一组广告都不只是这个数。”吴老师说。
“可是,三千元,太多了。”我说。
“因为你是重点培养对象,培训的时候公司投入的人力精力都是不同的。我们的培训分三个等级,你这个,是重点级别的。”吴老师说。
“可是,三千元,我实在是拿不出来。”说这话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公司把我当成“重点对象”,我却因为一点儿培训费,而和人家讨价还价。
吴老师见我实在是有困难,又把其它两个级别的培训标准拿给我看,一种是两千的,一种是一千的。可我却还是交纳不起,虽然中间我有好几次想再从母亲给的卡里取些钱出来,这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投入一些也是应该的,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点别别扭扭的。就算眼前是一条星光大道,可还没有开始到剧组试镜,还没有安排任何有收入的演出拍摄,就要先交钱出去,我还真有点不甘不愿。
吴老师劝了我几回,见我实在是无法交纳“培训费”,便说因为我的条件特别好,公司实在不愿流失我这样的人才,可以对我开一个前所未有的特例,培训费以后在演出费用里扣除。
我听了心里真是特别的感激,对这家公司仅存的一点疑惑也荡然无存。
“培训费可以不交,但是模特卡是必须做的,而且还要拍一些照片,在试镜前杂志社和剧组要凭着照片选人。”吴老师拿出几本影集,有的装饰得金碧辉煌,照片拍摄也非常专业而具有美感;有的平常普通,和我们家里用的影集差不多;还有的只是一张卡片,就像我平时看到的员工工作牌,除了姓名、年龄等基本资料,卡片上都有三张照片,分别是正脸、左侧脸和右侧脸。前两种影集的价格分别是两千和一千,卡片的价格是两百元。
我的目光在大影集上恋恋不舍地扫过去,我很想拍那样的照片,而且我也知道经过专业摄影师的拍摄一定能更加突出我的特点,被剧组和杂志社选上的机率也大些;可是,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啊,我就是想交,现在兜里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先拍张卡片吧,等以后有了演出机会,赚了钱我再拍影集。”我说。说的时候,我的眼睛看向桌面,觉得自己,实在是有负公司对我的厚望。
“拍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但会对效果有些影响。这次黄金甲剧组催得急,如果照片没被选上,大好机会可就要错过了。”吴老师说。
我咬了咬牙,说:“吴老师,我实在没带那么多钱,是在路上被朋友突然叫来的,我先拍个卡片吧,等我回去取了钱,明天,再回来拍影集。”
吴老师说好,那也只能这样了。我交了钱,她带我去了另一间房间里拍了照片,叮嘱我说明天一定要过来。
走出“环球辉煌影业公司”的大门,小鱼儿正站在候梯间等我,身边有两个女孩儿手拉手地正和小鱼儿说话,是王春妮和程兰香,原来王春妮就是程兰香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