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正领着岳川去他独立的小院子,一路上看着熟悉的景致,两人聊着往事。
“娘,戏老头呢,又到哪疯癫去了?”
岳川路过一栋阁楼时问道。
吕妲犹豫了一下,才道:“四年前你去龙眼江的时候,戏先生也就离开了衮州,一去就了无音讯,”
少年脚步一滞,当场呆住。
“你父亲将衮州,锦州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戏先生的踪迹。”
半晌,岳川才豁然一笑,“那是谁,那可是老戏,他想躲谁能找到!算了,老头本就是游戏人间的性子,小小凤首城困了他六年也是难为他了。”
少年口中的老头,吕氏口中的先生,是一个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永远邋遢疯癫的干瘦老头。在岳川七岁那年,小屁孩在城墙上戏耍时摔落,刚好被路过的一个老头接住。
一个健壮的七岁小孩从近四丈高的城墙下跌落,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算命老道士接住,两个人竟然都相安无事,这让吓了一身冷汗的护卫向老道恭谨致谢。
据那些当日便主动要求辞职的护卫回忆说,当时老道久久抱着小公子,脏兮兮的手在小公子身上摸来摸去,最后说了一句话,“我要见这个孩子的父亲。”
后来,这个名叫戏浮生的老道就住在了岳宅藏书阁,并成为了岳川老师一样的角色,教授岳川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并受到了心高气傲的岳氏夫妇的认可。
当然,老头是拒绝承认师徒名分的,戏老头只在私底下说了一句,你的师傅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岳阿骨猛然一惊,满脸不可思议。
“怎么了?”
“啊,没事,老爹呢,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大动作?”
吕氏狐疑的看了看儿子,想着怎么这次回来古古怪怪的,但还是没有深究,顺着岳川话题回到,
“他不还是老样子,东线这些年很安稳,一直在衮州待着,四年里入京六次,天子好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听着母亲的话,岳阿骨也不在意,再怎么大的仗自家老子也不会上战场,他只会在中军大营里下达一道有一道命令。
根据岳父习惯,每天上午的大好时光肯定是不会浪费在公务上的,大多情况都是早起雷打不动的练拳,然后就是陪着吕氏浇浇花,听听曲。
正午小憩,醒后才到城主府去解决大小事宜,或是去军营视察,指点几句后辈,尤其这几年在岳父的经营下,东部边陲稳若金汤,他往城主府跑的次数也愈发减少。
现在已经是申时末,但岳父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去军营视察了。
两人走进岳川的院子。
岳阿骨独立的早,三岁时就自己睡了,五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一间院子,不大也不小,占地三四亩的样子。
低矮的围墙由红砖砌成,上面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层层叠叠,一扇门才五尺高,由木片和竹片钉成。就是这样简陋的门墙围成的院子却是整座岳宅唯一能与梅斋媲美的神秘场所,就连牧守一方的岳大人想进来都要先敲敲门。
岳川轻轻推开木门,里面还是比较开阔的,左边是一丛小竹林,珍贵的南方小叶竹,估计整个衮州的小叶竹都在这里了。竹林掩映着一栋两层的小房子,白墙黛瓦,简单却有些古意,屋檐下有两处燕窝。
右边是一方水塘,塘边有两株年岁大得吓人的老柳,树皮皴裂枯黑,但每每春风吹来时还会抽出绿枝,塘里有稀有的锦鲤,也有常见的青鱼,现在塘面上还有一些黄黄的枯败莲蓬。
一切都没变。
此时一群丫鬟抱着被褥和洗漱用品站在门口,岳川示意她们进来,吕氏则轻声道:“你先进屋歇歇,我去准备晚饭,好了再叫你。”
岳川点点头。
进屋的这批丫鬟都是幼年就进了岳宅,规矩清楚,绝不乱碰乱动,绝不上二楼,刚刚回家的年少公子也就由着她们去整理房间,自己则是绕着池塘走了一圈,来到屋子后面。
屋后地方也很敞亮,但却没有屋前的精致景色,空荡荡的只有几株粗大的杨树,地上没有草,坑坑洼洼的。
外人很难想象,幼时本该养尊处优的衮州牧独子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的打拳识字,稍有懈怠,那个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头就会将手中的竹枝狠狠抽在少年的背上。
岳川看着粗壮杨树主干上的凹痕,不由想到儿时苦练崩雷时的痛苦,然后想到练云手时的烦躁,想到写仓颉文时的抓耳挠腮,最后想的还是那个时而疯疯癫癫时而古板严谨的老头。
追忆了一下,岳阿骨便从后门进入屋子,一层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处洗浴之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有好几张木架木柜,放着许多儿时的小玩意。
最醒目的是一尊大盘花青瓷鱼缸,软腻的白色与妖艳的大蓝色交织在一起,极为惊艳,但在这样一尊价值连城的鱼缸中养的只是极为普通的几尾青鳞草鱼。
中间是一张大床,现在上面一尘不染,铺着柔软的被褥,上面还有一叠新衣,他拿起贴身衣物走进浴室。
多年的军伍生活养出的习惯一时半会是改不掉的,岳阿骨也没打算改,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他躺在床上,全身放松下来,望着被小时候自己涂得花花绿绿的房顶,岳川思绪飘得很散,各种零散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有父母,有老戏,有战友,有黄金狮子,有染血的厮杀战场,然后他慢慢睡去,鼾声悠悠。
日落西山。
前来叫唤的丫鬟才敲一下院门,岳川便睁眼醒来,穿上新衣,倒不是什么鲜衣锦袍,只是一件由吕氏亲手缝制的青衫,穿着极为柔软的白底暗紫色靴子,他还有些不习惯,再挂上一件雕螭龙环形玉佩在腰间。
要是忽略他的平头和张扬气质,便是一位仪态堂堂的儒雅读书人。
……
当玲琅满目的珍馐刚端上桌时,岳川便走进了饭厅,此时吕妲还在准备最后几道素菜,青衫少年看着明亮的烛火,感受着饭菜升腾的热意,内心很充实。
当诱人的香味刚飘出窗外时,一个极为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玄色阔袖锦袍,浓密的长发被一支紫檀木簪挽在头顶,脸颊棱角极为分明,如山岩般硬朗。
男子看起来也才不惑之年的样子。
男人看着一脸笑嘻嘻的少年,本来极具威严的面庞乐开了花,拉过一张椅子挨着少年坐下,那笑容和站在村口看到中了状元的儿子回来的老农一般无二。
火急火燎赶回的男人在路上天马行空般的想了许多,想着要如何要在儿子面前“摆谱”,可不能像四五年前那样和小儿子勾肩搭背;想着要如何措辞来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一定要有父亲的威严;至于这小崽子怎么就摆脱了自己布下的眼线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逝,我的儿子就该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些个想法在那个斜靠在椅子上的少年郎摧枯拉朽的笑容下立即烟消云散。
下午还在破口大骂一位实权校尉没大视野的男人就笑眯眯的靠在青衫少年身边坐着,仿佛这才是世间最安逸的事情。
这个笑起来像乡下老农的男人姓岳,名满弓,是这座辉煌府邸的主人。
有人说,他就是一只扶摇直上的鲲鹏,也有人说他是贪狼星下凡,除却开国时期的那几位之外,无人能望其项背。
岳满弓,生于草莽,起于沙场,兴于庙堂,挟百战百胜的无敌姿态在高高在上的那座大殿里站稳跟脚,然后以不惑之龄官至封疆大吏,任衮州刺史,虎视东方敌国。
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叹下,再次升迁衮州牧,接着再大刀阔斧的接管锦州,徐州,益州,掌控整个东南边线,成为真正的一方之主,没人猜到那位天子的心思,怎么就对这尊贪狼如此信任。
在这座凤首城里生活了十三年的青衫郎,被谪仙子吕眉儿熏陶出了两分仙灵气,被闲云野鹤戏老头带出了两分肆意随性,但却被这个男人养出了骨子里的三分跋扈桀骜。
现在父子二人都是如出一撤的傻笑,岳川一把揽过男人的肩膀,没大没小,“怎么,这两年有没有想过给我找个小娘?”
“别瞎叨叨,我对你娘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堂堂衮州牧吹胡子瞪眼。
就此打开了话闸。
当白衣上沾有几处烟尘后才显得有些人间气的吕妲领着两坛酒进来时,看着没个正行的一对父子,发出会心一笑。
别当她不知道,这么些年,自己也就偷偷跑过两次龙眼江,但他可是去看过不下十次了,口头上说要让儿子吃点苦头,其实最心疼的就是他自己。
只属于这一家三口的温情晚宴就此开始。
吕氏不停的夹菜给岳川,衮州牧大人不愿意了,嘀咕说怎么阿骨一回来我就成透明了,女人不理他。
少年笑嘻嘻说,来,儿子给你夹菜。
老岳喜笑颜开,然后忙不迭将儿子夹到碗中的排骨再夹到吕妲碗中,笑,媳妇多吃点。
岳川说你个没出息。
眉眼弯弯的女人轻轻拍一下独子的脑袋,笑骂,没大没小。
三人在肆意嬉笑怒骂中回顾了这四年的光阴。
岳川唯独没有提突然归家的理由,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岳氏夫妇也没有问。
最后酩酊大醉。
最清醒的吕妲唤来仆役将父子二人送回各自房间,其实一个官场沉浮二十余年的老狐狸兼斑斓大虎,一个从小偷酒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里会这么容易醉。
只是因为他们四年来从未如此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