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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胡雪岩公事家事一把抓,三天之内事事妥帖(2)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句:“是你!”

“是我。”陈世龙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么好端端骂人?”

“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

“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话跟你谈。”

“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还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

“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子’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风韵自胜,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

“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你郁四嫂!”

“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们郁家?胡老板,多承你抬举我,实在对不起,要叫你骂一声‘不识抬举’了!”

听她的口风甚紧,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请她落座,一面向陈世龙使个眼色,暗示他避开。

“那么,我走了!”陈世龙说,“阿七,明朝会!”

“慢点。”胡雪岩故意问一句,“你到哪里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

这还用思索?当然是实实在在地答应一个:“是!”

“将来又是个怕老婆的家伙!”胡雪岩望着陈世龙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这番做作不错。要先把陈世龙的影子从她心里抹干净,再来为郁四拉拢,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板!”阿七定定神问道,“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跟我说?请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郁四嫂!说句实话,我这趟是专程来看郁四哥的,这么一把年纪,没有了一个独养儿子,你想想可怜不可怜?”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怜不足惜”!话到口边,觉得刻薄,便忍住了点一点头。

“阿虎我没有见过,他为人怎么样?”

“郁家这位大少爷,凭良心说,总算是难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个姐姐,眼睛长在额头上。”

“是啊,我听说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没有这话?”

“这话,胡老板你说对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愤愤地说,“她老子听了宝贝女儿的话,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涂到了极点!”胡雪岩摆出为她大不平的神态,责备郁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么得福不知?我先当是你要跟他分手,原来是他自己糊涂,这我非好好说他几句不可!”

“哪里是我要跟他分开?”阿七上当了,极力辩白,“我从来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还想弄两个年轻的,人老心不老,不晓得在交什么墓库运!”

“好!”胡雪岩翘着大拇指说,“郁四嫂,我倒真还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摇头,“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总要往宽处去想——”

“是啊!”阿七抢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心思不要太窄,难道‘死了杀猪屠,只吃带毛猪’?我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离了郁家,还怕找不着男人?到后来倒看看,究竟是他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番挟枪带棒、不成章法的话,看似豁达,其实是摆脱不掉郁四的影子,胡雪岩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借话搭话地说:“自然是郁四哥吃亏。拿眼前来说,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睁着眼睛想儿子,那是什么味道?”

她不响,息了一会才说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也一样吃亏!”

“这——”阿七大摇其头,“我没有啥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胡雪岩问道,“你今年二十几?”

“我——”阿七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二十七。”

“女人像朵花,二十三四岁,就是花到盛时,一上了你现在这年纪,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你顶好的那几年,给了郁四哥,结果到头一场空,岂不是吃了亏了?”

听他这一说,阿七发愣。这番道理,自己从没有想过,现在让他一点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响了,好整以暇地取了个绿皮红心的“抢柿”慢慢削着皮,静等阿七发作。

“胡老板,我想想实在冤枉!人不是生来就下贱的,说实话,跟郁老头的时候,我真是有心从良。哪晓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许你做!”说到这里,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开来,显得异常激动,“就是胡老板你说的,我一生顶好的几岁给了他,他听了女儿的话,硬逼我分手,他这样子没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脸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怎么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我做我的‘老行当’,我还要顶他的姓,门口挂块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寻得着。”

这倒也厉害!果然如此,郁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说,“人总不要走到绝路上去——”

“是他逼得我这样子的。”阿七抢着分辩。

“你这个念头是刚刚起的。是不是?”

“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摆布之下,有什么,说什么,“多亏你胡老板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气不出。”

“那就变成是我挑拨是非了。阿七,你要替我想想。”

“对不起!”阿七满脸歉疚,“这件事我不能不这么做。请你胡老板体谅我!”

“你无非想出口气。我另外替你想出气的办法,好不好?”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么,胡老板你先说说看!”她紧接着又声明,“这不是我主意已经改过,说不说在你,答应不答应在我。”

“当然。”胡雪岩说,“不要说你那口冤气不出,就是我旁边看着的人,心里也不服气。无论如何要叫你有面子,争一口气,有面子就是争气,这话对不对?”

阿七并不觉得他的话对,但也不明白错在何处,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说来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赔个罪。怎么样?”

“赔罪?”阿七茫然地问道,“怎么赔法?”

“你说要怎么赔?”胡雪岩说,“总不见得要‘吃讲茶’吧!”

“吃讲茶”是江湖道上的规矩,有啥“难过”,当面“叫开”,像这种家务事,从没有吃讲茶的规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赔罪,只睁大了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望着胡雪岩发怔。

“阿七,什么赔罪不赔罪,都是假的,一个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给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觉得他这话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话或有深意。两个念头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双手按在膝上,低头垂眼,只见睫毛不住闪动,那副娴静的姿态,看起来着实动人。

她还在细细思量,胡雪岩却说得圈子兜得太远,自己都有些不耐烦,决定揭破谜底,略想一想,他说:“郁四嫂,其实你这口冤气也算出过了,你刚才左一个‘没良心’,右一个‘老糊涂’,骂得狗血喷头,人家一句口也不开,等于向你赔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气了。”

这一说,把阿七说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说:“我是‘皇帝背后骂昏君’,他人又不在这里,怎么听得见?”

“哪个说不在这里?”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来了,再来跟郁四嫂说两句好话!”

“噢!”郁四应声掀帘,略带窘色,先叫一声,“阿七!”

阿七这时才会过意来,“冤家”相见,先就有气,扭转身来就走。哪知道门外早有埋伏,陈世龙说到张家是假话,一直等在门外,这时笑嘻嘻地说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盘’、‘顶油灯’的把戏,都看不到了。”

于是又是一气,“你好!”她瞪着眼说,“你也跟他串通了来作弄我!”

“是,是!”陈世龙高拱双手,一揖到地,“是我错,你不要生气。”

这一下搞得阿七无计可施!当前的局面,软硬两难,走是走不脱,理又不愿理郁四,只有回转身坐了下来,把个头偏向窗外,绷紧了脸不说话。

“阿七!”郁四开口了,“算我不对——”

“本来就是你不对!”阿七倏地转过身来抢白。

“是,是!”郁四也学陈世龙,一味迁就,“是我不对,统统是我不对。好了,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打搅人家胡老板,我们走!”

“走?走到哪里去?”

“你说嘛!到我那里,还是到你那里?”

“到你那里?哼,”阿七冷笑道,“你们郁府上是‘高门槛’,我哪里跨得进去?”

说到这样酸溜溜的话,那就只是磨工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陈世龙抛个眼色,站起身说:“好了!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厌了!你们先谈几句,等下我送你们入洞房。”

“啥个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拦,“胡老板你不要走,我们要把话说说清楚,没有这样便当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对面房里。”胡雪岩说,“你们自己先谈,谈得拢顶好,谈不拢招呼我一声我就来。郁四嫂你放心,我帮你。”

这个承诺又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动弹不得,除了依旧数落郁四“没良心”、“老糊涂”以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郁四从今以后,不准女儿上门。

这如何办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软语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请胡雪岩来调停不可了。

听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说:“这是有意难难你。郁四嫂是讲道理的人。”

这个手法叫做“金钟罩”,一句话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维她“讲道理”,她总不能说“我不讲道理”,非要郁四父女断绝往来不可。因此,这时候又板着脸不响了。

“我现在才晓得,郁四嫂气的不是你,”胡雪岩这样对郁四说,“是气你大小姐。这也难怪郁四嫂,换了我也要气!想想也实在委屈,照道理,当然要你有个交代,不过说来说去一家人,难道真的要逼你不认女儿?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这样一个不贤的名声在外面。这就是山东的俗话:‘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

这几句话,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觉,苦于说不出口,现在听胡雪岩替她说了出来,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毕竟还有个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一路哭,一路数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诉怨。郁四虽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闲豫,应付自然从容,也不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让她好擦眼泪。

擦湿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泪,阿七心里感激远多于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来福了福:“胡老爷多谢你!费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转过脸去向郁四说道:“好走了,麻烦人家胡老板好些工夫,还要赖在这里!”

“走,走!”郁四一叠连声地回答,“我先问你,到哪里?”

“还到哪里?自然是回家。”

“对,对!回家,回家!”郁四转身看着胡雪岩,仿佛千言万语难开口,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明天再谈。”

一场雷雨,化作春风,胡雪岩心里异常舒畅,微微笑着,送他们出门。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黄仪,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黄先生!”阿七泰然无事,扬一扬招呼,“明朝会。”说着还回眸一笑,洋洋得意地走了。

大好商机

湖州之行,三天之内,胡雪岩替自己办了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约妥了黄仪,随他到杭州去办笔墨。黄仪改变了心意,一则想到外面去闯闯,二则是觉得跟了胡雪岩这样的东家,十分够味,当然也知道这位东家不会薄待,所以薪水酬劳等等,根本不谈。

第二件是进一步赢得了郁四的友谊。郁四自从跟阿七言归于好,他的颓唐老态,一扫而空,不再谈衙门里辞差的话,家务也不劳胡雪岩再费心,表示自己可以打点精神来料理。胡雪岩要头寸周转,除了已经拨付的那一笔以外,另外又调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带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这样的朋友,倾家荡产也值得。况且,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他这样对胡雪岩说,“你要头寸,只要早点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调齐。”

有了郁四的十万银子和他的那句话,胡雪岩又是雄心万丈了。他目前最困难的就是头寸,在上海堆栈里的丝,搁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钱,阜康钱庄的生意,做得极其热闹,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决不能露丝毫捉襟见肘的窘态,而海运局方面,正当新旧交替之际,亏空只能补,不能拉。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胡雪岩一度想把那批丝杀价卖掉,虽仍有盈余,但已有限,费心费力的结果变成几乎白忙一场,自是于心不甘,同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左右为难之下,有郁四的这一臂之力,帮忙帮得大了。

“四哥!”他兴奋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这笔款子的利息,比放给哪个都来得划算。我已经看准了,这十万银子,我还要‘扑’到洋庄上去。前两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两江总督怡大人,要对洋人不客气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抓住必发大财。不过,机会来了,别人不晓得,我晓得,别人看不准,我看得准。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过我的地方。”

说了半天是什么机会呢?两江总督怡良,郁四倒是晓得的,他是当权的恭亲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亲国戚,如果有什么大举措,朝廷一定会支持他,然而对洋人是如何不客气?“莫非,”他迟疑地问,“又要跟洋人开仗?”

“那是不会的——”

胡雪岩说,他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两件事,两江总督怡良对洋人深为不满,第一,小刀会的刘丽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济军火粮食,这是“助逆”而不是“助顺”,就算实际上对刘丽川没有什么帮助,朝廷亦难容忍,而况对刘丽川确为一大助力。

第二是从上海失守以后,“夷税”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计算的关税,洋人借口战乱影响,商务停顿,至今不肯缴纳。商务受影响自是难免,如说完全停顿,则是欺人之谈。洋商缴纳关税,全靠各国领事代为约束,现在有意不缴,无奈其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说不跟洋商做生意,难道把销洋庄的货色抛到黄浦江里?这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说,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也很厉害,内地的丝茶两项,不准运入租界。这是官府办得到的事。”

“我懂了!还是你原来的办法,”郁四点点头说,“那样子一来,丝茶两项存货的行情,一定大涨。这倒是好生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说,“丝我有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收不到货。茶叶上面,大有脑筋可动,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没有出来以前,我还来得及办货。此外,我还想开一爿当铺,开一家药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设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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