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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情势巨变,胡雪岩着手破产清算(2)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子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借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难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藉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于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且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说,“阜康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问,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人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惟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惟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斟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岩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复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这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这张单子三寸高,六七寸宽,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烦了,欲待细看,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总是看不清楚,头都有些发晕了。这一阵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以虚火上炎,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此时又急又气,突然双眼发黑,往后一倒,幸亏舶来的安乐椅,底座结实,纹风不动,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却让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

“啊呀呀!”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甲格地、甲格地?”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像“炸尸”似的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蛳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作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账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账”这件事,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八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唯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为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天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太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地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账房支款,当然账房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地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像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蚕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劳师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地,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像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地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而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嶽”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到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破产清算

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謀”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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