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饲养员。父亲是个异常勤奋的人,又喜欢马,对马的照顾可以说是体贴入微。牛能够喝泥汤,却必须吃干净草料。马则反之,饮水必须干净,但进食马虎。那时,整天讲阶级斗争,因此父亲对马草料的检查严格得近乎苛刻,以防有混进人民内部的坏人把铁钉、钢针之类的东西撒在草料里。类似的事情在其他生产队不是没有发生过。
马可能是唯一站着就能睡觉的动物,而且马无夜草不肥,每夜都要不倦地嚼草。它们整夜需要进食、啃槽板,父亲就每夜数遍起身添草。马厩里空气臊浊不堪,只能依稀嗅到一点玉米秸、咴咴菜以及苜蓿被切碎的那种秋天野花的气味。
哥萨克是父亲所照看的马群中唯一的公马。哥萨克是中苏友好时期,省里从苏联引进的为数不多的几匹顿河种马中的一匹,颇有些俄罗斯顿河哥萨克的气势。哥萨克仿佛《西游记》里的一个大型妖兽,嘴唇上翻,野蛮贪婪,蹄大如斗,长鬃飘飘。状如喷火的巨型鼻孔,不时咂辨着空中的雌性气味,立身雄浑伟岸,走路地动山摇。
哥萨克也是唯一一匹敢于坚决地拒绝人们骑驭它的马。如果有人胆敢跨上它的脊背,它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先是狼奔豕突一番,然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强烈颠动,就将背上的人跟皮球似的从马头上抛出。整个过程不出十步,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
队里其余的公马都是我们宁夏当地的土著,因为种族不优,弱劣乏力而统统被阉割了,专司拉车拽犁之事。阉割这些公马通常是在春天进行,由生产队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缚倒马匹,割开阴囊,切除睾丸,结扎精束,然后在阴囊内撒些很普通的消炎药粉。父亲的工作就是不分昼夜,不避风雨,牵着被阉割的马匹除吃草或稍事休息外不停地游走。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马匹因疼痛伏地造成伤口被感染而死。刚刚被阉割的公马开始路遇母马,因为体内残存的睾丸素,还能有情绪上的种种冲动,但到月余,连这点反应也消失了,成为一匹合格的骟马。
作为唯一的公马,哥萨克性事方面的要求似乎异常强烈,即使负重之余,拴在村口的老杨树下短寐,也在想些特定的事情,以至下体逐渐夸张,逐渐自信而坚定,显现出造化的神奇。有一个刚来生产队不久从未见过马匹的浙江女知青因此而问父亲:“马腿间那个小腿样子的东西,是什么?”父亲有些尴尬,挠挠脑袋,君子样回答:“本身就是小腿。这家伙有五条腿。”
这个说头固然可以,但却搅乱了对方本就有限的自然常识。
哥萨克除拉车负重之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生产队里再添几匹小哥萨克。
哥萨克虽然性欲旺盛,却对自己的表亲——驴子不屑一顾。队里曾试图让哥萨克跟一头小巧玲珑的母驴厮磨缠绵,以便生产出身强体壮、善于负重的骡子来,但哥萨克却对人们的一番好意置若罔闻。
无可奈何之际,每到春季,父亲只好将一匹最漂亮的小母马置身于一个结实的木架内,小母马乍闻到附近哥萨克的雄性气味,立刻亮出一个迷马的姿态,实际上它只是摆在哥萨克胯前的一种性引诱,是美马计,俗称马诱子。面对小母马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哥萨克一时不明就里,雄心大悦,立刻举身奋进,呼啦啦如玉山之将倾,啸然裹挟母马。其实哥萨克只是趴在一个没有体温的木架上。这时,父亲火速潜入木架下面,用专门的假性器准确地套在哥萨克的阳具上,以手捩住阳具,收缩有度,配合马的运动,十至十五分钟,以强壮坚韧著称的哥萨克渐渐把持不住,终于溃决。父亲遂将哥萨克一腔精华悉数收于假性器终端特制的小保温瓶中,用于给本队甚至周边生产队的母驴子们集体人工授精。
诸事既毕,父亲把哥萨克领回厩里,让它独自享用一大盆由十五个鸡蛋、两斤黑豆外加五升玉米烹制的美食。此时,别的马们只能在隔壁厩里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垂涎三尺。
哥萨克大快朵颐之后,自然很不甘心这样冷冰冰没有温度可言的爱情,它要自己去追寻。
一次,生产队要修缮旧有的几间土坯造的队部,父亲赶着哥萨克去附近一个砖窑拉砖瓦。回家的路上,哥萨克拖拉着装着几吨青砖灰瓦的车辆,在下风处蓦然嗅到十里外似乎有母马的气息,便不顾父亲雨点般抽下的鞭子,四蹄生风地前去“相亲”。
果然,就在黛青的贺兰山下,亭亭玉立着一匹同样处于发情期的母马,正低着脑袋在一条绿格莹莹的渠边静静地吃草。
于是,哥萨克力拔山气盖世,连身带车,乌云压顶一般冲上去同那匹母马造爱。母马哪里见过此等阵势,惊慌遁去,满满一车青砖灰瓦全部稀里哗啦摔为齑粉碎块。
事后,父亲不仅挨了队长好一顿斥责,还要负责赔偿因哥萨克唐突肇事而打碎的一车砖瓦。
父亲喜欢哥萨克,但更珍惜自己挣来不易的几个小钱。于是,父亲愤怒之余,将哥萨克箍在槽头一顿暴打。
哥萨克踢嘶喷沫,健怒如被冤屈。父亲在差点挨了一蹄子后有些恼羞成怒了,一面挥鞭猛抽一面大声詈骂:“好你个宰货!莫非还想跟人争斗不成?”
父亲接连打断了三根皮鞭甚至还有一根锹把。一直将哥萨克打得皮开肉绽,股腿流血才歇手罢休。
不料,第二天,父亲发现哥萨克突然失明了。急忙找来兽医,兽医说:“这马性情刚烈,这是内心不平,心火上攻所致。”
哥萨克虽然眼瞎目盲,但依然可以接受鞍轭拉车拖碾。
乌云逐白云,烈马好飞奔。虽然眼瞎目盲,但哥萨克奔跑的速度一点也不减当年。一次,哥萨克闻声追踪邻村一匹母马,疾风似的奔跑时不慎踩进了草地上一个鼠洞,腿腔骨立刻折断。犹如足球前锋被铲折了脚踝,基本就废了。
以后,哥萨克瘫卧槽枥之间,双目失明不说,又患上了重症关节炎,蹄甲久未修铲,已如慈禧的发式一般翘曲怪诞。根本无人记起哥萨克是一匹曾经风云叱咤的公马了。
不久,生产队派父亲到内蒙古阿拉善草原上买回了一匹体态几乎与当年的哥萨克不相上下的公马,以代替老迈无用的哥萨克。其时,正逢草原遭几年不遇之大旱,马匹价格贱得可怜。父亲买罢公马,手头尚有余钱,便先斩后奏以极低廉的价格买回几匹三岁口的母马。每一匹母马毛色都绸缎般华美炫目,耳似削竹,腰若枕玉,四肢修长,步态婀娜。其时,母马们正处于情期,臀尾湿及后蹄,却并无羞愧之色。
队长见了自然十分高兴,不但未责备父亲擅作主张,还直夸父亲会办事。
也许是连续在外跑了几天太累的缘故,父亲当夜睡得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风平云静的夜晚。大量陌生异性的气味无异是一种强心剂,病残濒死的哥萨克一个鲇鱼翻身,用尽全身的精气,几番上下才挪到一匹母马的恰当位置上,好在该母马静如处子,做驯然雌伏状,大力配合哥萨克完成了它这辈子最后一桩也是唯一一次自情自愿的性事……
天亮以后,父亲起来给新买的马儿们添草,才发现一直处于半卧状态的哥萨克平展展地横躺在厩里。
仔细再看,原来哥萨克已经死了。
父亲绕着现场勘察了一番后,愤愤地斥骂道:“这家伙,临死还糟蹋了一匹母马——早知道该把它给阉割了!”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