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焕心事重重地回到朗亚庄园,刚刚踏进前花园,就见玛丽亚飞快地从远处跑来,喘着气,一脸关切的神情。
“怎么样,见到我的表姨了吗?”
苏焕望着她,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光芒,迟疑了片刻才道:“见到了……”
“那么,她有告诉您您想知道的事吗?”
苏焕沉默地摇了摇头,金棕色的眸子里弥漫着一层黯淡的颜色。
玛丽亚似乎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面带惋惜地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应该陪着您一起去,她若是见到我,也许就肯说了。”
苏焕连忙摆摆手道:“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你牵扯其中,若是维克多知道了,也不好。”
玛丽亚低下了头,声音很慢很慢地说:“今天您出门之后,我一个人也想了很多,想到夫人生前是那么善良温柔的一个人,从来不摆主人架子,对谁都真诚以待……像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开人世,所以,如果她的死真的另有隐情,我也希望您能尽快找出真相,让她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从这点上来说,我其实并不是在帮您,而是在帮夫人。”
苏焕心里微微一动,涌起一股暖流。
玛丽亚望了望他,又说:“先生明天一早要去教堂和牧师商量葬礼的事,不在家,我可以陪您再去表姨家一趟,替您求她说出真相。”
“真的吗?”听到这话,苏焕只觉得将要熄灭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眼眸随之一亮,“如果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了!”
玛丽亚微微一笑道:“不要客气,我都说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夫人。”
苏焕听后,心里更是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感动,但不知怎的,脑中一阵电光火石闪过,又突然浮现出上午遇见的那名神秘男子。他所说的话,就像尖锐的钉子生生钉进他的心底,只要一想起他,冷涩的感觉便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一直蔓延全身。
那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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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深夜,一轮弯月闪动着如水般幽凉的光芒,静静地照耀着被大西洋和印度洋环抱的开普敦。
郊外一幢欧式古典建筑里,浓荫掩盖的庭院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大丛的玫瑰迎风招摇,无尽的香气伴随着夜风送入二楼敞开的落地窗。
一名穿着鸢尾花真丝睡袍,披散着棕色卷发的女人静静伫在窗前,月光淡淡地倾泻在她脸上,她的容颜,透明如瓷,绚美如樱,勾魂摄魄的绝美之中又偏偏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在她身后的阴影里,还站着一名高瘦的男子,金色的头发,水蓝色的眼睛,朦胧的夜色中,他的轮廓是漆黑的,仿佛随时会消融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今天代你去看朱蒂,意外遇见了一个人,他的身份好像是……维克多的妹夫!”寂静的空气里,他飘渺如雾的声音缓缓响起。
“维克多的妹夫?”女人并未回过头,但声音里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的,他叫苏焕,姐姐两个月前刚刚嫁给维克多,却在前天突然跳楼自杀,因此,他怀疑此事与维克多有关,并开始着手调查维克多的过去……”说到这里,男子顿了一顿,“依你看,是不是应该给朱蒂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就让她闭口?”
女人微眯起美眸,目光变得迷离,氤氲的眼波里流转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久久都没有作声。
“你不说话,我便照该做的去做,否则,若是朱蒂不小心说漏了嘴,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男子的目光停留在她清冷的面庞上。
微凉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拂过女人如缎的黑发,使她冷不防一颤。渐渐的,她眼里的迷离彷徨如雾般散去,转而流露出看空一切的释然。
“算了,随她去吧,这些事已经和我们无关,何必再惹麻烦。”
“可是,如果朱蒂禁不住盘问,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过去那些陈年旧账就有可能重新被翻出来!”男子不安地劝道。
“就算她说了又能怎样,能够改变一切吗?”女人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
男子望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一切都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改变了……”女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所以,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倒不如顺其自然,随他们去吧。”
男子注视着她,眼神里弥漫着矛盾和挣扎,但犹豫了一会,还是妥协地低下了头。
房间里陷入一片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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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郊区的贫民窟还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之间,一阵敲门声就打破了山顶的寂静。
玛丽亚和苏焕并肩站在破旧的铁皮屋前,一脸忐忑的神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并没有人来开门。
玛丽亚按捺不住,急切地喊出声来:“朱蒂姨妈,我知道你在里面,请你开开门吧,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请您帮忙!”
喊声夹杂着叩叩的敲门声不停回荡在沉静的空气里,屋子里依旧鸦雀无声,但附近的邻居家却接连传出一阵阵粗俗的叫骂。
“Fuck!一大早才几点就不让人睡觉了!”
玛丽亚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固执地敲着门。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终于被打开了,满脸皱纹的老人怒不可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即便面对自己的外甥女也没有半点和善的神情。
“不是说过不要再来烦我了吗?怎么还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这里?非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气死才甘心是不是?”
“朱蒂姨妈,对不起!”玛丽亚连忙道,“我们也不想来打搅你,但请你一定听我们把话说完,求你了!”
哪知朱蒂听后不仅没有半点动容,浑浊的眼睛里还放出如炽焰一般怨怒的光芒:“我真后悔当初告诉你那些事,不然今天也不会给我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我们只是想知道史蒂芬妮当年失踪的经过,而且听后保证守口如瓶,不会对任何人说,您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请您帮帮我们!”玛丽亚恳切地央求道。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朱蒂幽怨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心口上的一道伤疤,这么多年,原以为伤口会一点点愈合,你们却又一次把它揭开,是不是也太残忍了一点?”
“我完全明白您的心情。”苏焕的声音,突然低沉地在一旁响起,“面对伤痛和不幸,人永远都是软弱的,逃避也许是最简单的办法,但逃避也只是一种麻醉。当年您选择离开朗亚家,或许是使您避开了危险的漩涡,保全了自己。但如果当年您选择另一种方式,勇敢一点站出来说出真相呢?也许史蒂芬妮就不会这样人间蒸发,我姐姐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轻易就屈服于强大的压力,那些强权者才敢如此为所欲为、瞒天过海!”
朱蒂听后一点点拧起眉,带着一种既复杂又古怪的神情看着他:“年轻人,听你的口气,是认定维克多先生就是造成史蒂芬妮夫人失踪和你姐姐自杀的元凶了?”
苏焕毫不避讳地回答:“至少目前他是最大的嫌疑人!”
朱蒂立刻换了一种态度,针锋相对道:“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不想再提十年前的这件事,完全是出于自己私人的原因,和维克多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就把罪名扣到他的头上!”
说罢,她冷冷地转身,将两人留在背后,却也没有关上大门。
苏焕和玛丽亚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赶紧跟着她进屋。
狭小的铁皮屋里一旦坐进三个人,立刻变得拥挤不堪,空气里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光线昏暗,即便太阳已经完全钻出了地平线,但阳光依然无法穿透密实的窗户,为这间小屋带来一丁点生气,唯有墙角的耶稣神龛前,两盏烛灯放耀着微光,使屋子沉浸在一片朦胧之中。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自己能患上失忆症,永远忘掉那段往事,也希望不要有任何人再去提起它!我承认我是很自私,很懦弱,没有承担过去的勇气,但我也绝对无法忍容有人竟然这样揣测我的主人!”朱蒂坐在床边大声地说着,脸上的皱纹都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
“难道维克多真的与此事无关?”苏焕顺着她的话头追索下去。
朱蒂叹了口气道:“史蒂芬妮夫人的出走,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确实与维克多先生无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关于这些,都要从十年前说起……”
说到这里,朱蒂转头面向墙上的耶稣神像,默默地闭上眼睛,也许是不愿被人看到此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
“夫人刚嫁给先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段童话的开始,相配的家世、相配的品貌,无比默契的交流,而且夫人虽然是千金小姐出身,但是一点也不娇纵,相反,却非常的恬静随和,对于经商更是毫无兴趣,所以,新婚不久,她就把全部家产交由先生负责,自己则潜心打理先生新买下的庄园,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她的心血,对她而言,那就像是王子和公主的一座梦幻城堡,最初的那段时光,他们也确实过得很幸福。”
“原来那座庄园是史蒂芬妮夫人的杰作啊!”玛丽亚听着朱蒂的故事,脸上不禁露出着迷的神情,“难怪处处都那么精巧别致,透着说不出的品味。”
朱蒂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先生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也变得越来越忙,有时奔波于世界各地,几个月都不能回家。夫人从一开始的包容、等待,到渐渐变得落寞忧郁起来,他们之间的隔阂也随之越来越深。可男人一旦沉迷于事业,就会忽略周遭的一切,而夫人,就像一朵鲜艳的玫瑰,虽然盛开在最好的时光里,却无人欣赏,那种落寞,是旁人无法体会的。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夫人决定离开那个冷冰冰的家,搬到约翰内斯堡的玫瑰园去住一段时间,那是她娘家的产业。临行之前,她谁都没说,只是悄悄告诉了我……”
听到这里,苏焕的眼底掠过一道精光,忍不住打断了朱蒂的话:“这么说,史蒂芬妮就不是突然神秘失踪的了,为什么官方消息会说她离家出走以后就音讯全无,许多年都没有找到?”
“确实再也找不到了,因为——这中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朱蒂的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到底是什么事?”苏焕追问道。
朱蒂长叹了一口气,仰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抿紧嘴唇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像是陷入回忆的痛苦之中。
四周静静的,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焕和玛丽亚也都没有出声,他们知道,这个时候,老人最需要的是平静,只有平静才能使她压抑住内心的伤痛,理清脑海深处纷乱如麻的思绪。
终于,隔了很久,朱蒂又用一种异样的腔调开口道:“夫人离家的那段时间,先生正好去中国谈生意,不在国内,而有一伙人,却嗅到了腥味,抢在先生回来之前,对夫人动手了!”
“他们是谁?”苏焕和玛丽亚异口同声地问。
“是……是一群绑匪!”朱蒂颤栗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屋子里。
“绑匪?”苏焕显然是吃了一惊。
“是的,那群家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夫人离家出走的消息,想利用这个机会,绑架夫人,向先生勒索巨款,但他们又不知道夫人所处的具体位置,所以将目标放在了我身上,他们绑架了我唯一的儿子,并用我儿子的性命威胁我!”朱蒂捂着胸口,苍老凹陷的眼眶里闪动着破碎的光芒,声音哽咽在喉间。
“那么,你告诉他们史蒂芬妮的藏身地了吗?”苏焕低声问。
“都是我的错,是我自私,为了自己的儿子,出卖了主人,如果不是那样,夫人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朱蒂的声音突然哽住,紧抓着胸口的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浮现。
“姨妈,别激动,慢慢说!”玛丽亚赶忙上前扶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放松一些。
朱蒂望了她一眼,泪水缓缓地溢出眼眶。
“那伙绑匪在玫瑰园找到了夫人,很快就向先生勒索5千万美金,先生也答应了,彼此约定在开普敦郊外的一座公园见面。没想到那伙人拿到钱后,竟然出尔反尔,带着夫人驾车逃离,先生当然也不会就此作罢,哪知,就在追袭途中,那辆车因为车速过快,在一个十字路口,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相撞,车毁人亡,所有的人都死了!”朱蒂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颤抖着,眼中冰封着至深的哀伤。
苏焕听后不由地怔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史蒂芬妮也死了?”
“是的!包括我的儿子,也没有救出来……就是因为我违背了良心,出卖了主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离开了朗亚家,这个决定和先生并没有一点关系,夫人的死,同样也不是先生造成的!”朱蒂泪流满面地说着。
苏焕呆呆地听着,体内的血液在不知不觉中凝固了,变得冰冷冰冷的……
这是真的吗?他应该相信她吗?
如果史蒂芬妮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所有的线索也就突然中断了,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苏焕有些无力地抬起头,望着四周,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像这间小屋一样,弥漫着昏暗的色调,看不到窗口。
然而,在他心里,从始至终都无法打消对于维克多的怀疑,所以,稍稍整理了一下脑海中凌乱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维克多不对外宣布真相,却要隐瞒大众,说史蒂芬妮失踪?”
“一方面,是他不愿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毕竟那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另一方面,是为了双方家族和企业着想,当时双方企业合并才不过两年时间,一切还没有完全步入正轨,这个时候公布夫人的死讯,对于新集团的打击是致命的!”朱蒂的语气里充满着无奈的悲凉感。
苏焕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这一切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可是,内心深处就是有一股倔强的意念不愿就此放弃。因此,他暗暗发誓,无论遇到再多的困难,他也要继续查下去,直到出现一个能令他信服的结果,这是他对于姐姐的承诺!
走出朱蒂的家,时间已是正午,热带的阳光直直地倾泻下来,一切都反射着让人晕眩的白光,刺痛眼睛,灼烧每一寸皮肤。
玛丽亚抬头望着苏焕失神的面孔,不禁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就连我也没有想到……”
苏焕没有回答,整个人静静的,灵魂好像已经飘出了身体,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你怎么了?”玛丽亚眼中闪过一丝害怕的神色。
苏焕还是没有回答。
“苏焕,你到底怎么了,可不要吓我!”玛丽亚拼命摇晃起他的胳膊,焦急地呼唤着他。
苏焕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低头望了玛丽亚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玛丽亚,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你……你没事吧?”玛丽亚面带忧疑地又问了一遍。
“没事的,我刚才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苏焕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玛丽亚望着他的脸,怔忡片刻,又犹豫着说:“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苏焕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摆手道:“不用了,我真的很好。你先回去吧,不然庄园的人久不见你,会起疑心的。”
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玛丽亚纵然心有不安,也不敢表露太多,只得点点头,默默地转身先行离去。
注视着玛丽亚渐渐远离的背影,苏焕拿出手机,拔通了国际刑警开普敦分部的电话,不一会儿,就传来总机小姐甜美的声音。
“您好,需要什么帮助?”
“请帮我转乔治警官。”
“OK!请稍等。”
一阵轻柔的音乐声响过,手机那端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你好,我是乔治。”
“你好,乔治。我是总部的苏焕,待会想去你那儿查一件十年前的旧案。”
“是你啊!”乔治稍微顿了一顿,“没问题,米朗已经跟我打过电话了,我会在办公室随时恭候。”
大约一小时后,苏焕便来到乔治的办公地点。
此时乔治正坐在堆满卷宗的办公桌前敲打着电脑键盘,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