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想替你工作，你老是把我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
“你认真考虑一下嘛！”萨姆说。
“薪水高吗？”
“没有薪水。”
“还有一件事，”杰米手上拿着一根薯条，指着梅丽德丝说，“我开会的时候，你们俩不准发邮件，不准发手机短信。梅丽德丝是我在那里唯一的同盟军，我需要她认真听我的命令。”
“我认真听啦！”梅丽德丝无辜地表示抗议。
“你开会时，就知道低头对着手机笑，还敢说没有开小差？！我可是盯着你们俩的，我现在是老板。”然后，他又想了想，“至少，你也该把那些邮件啊短信啊，转发给我看看才行。你们营销部的会议真是太长了，主要还是因为那些椅子坐着太舒服了，让人不知不觉一直说，一直说，我需要一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来解解闷。”
“今天，她还让我给自己拍张艳照给她发过去呢。”萨姆说。
“跟你说了多少遍啦？”杰米说，“开会的时候不准发短信！”
杰米去梅丽德丝的部门当老板，对杰米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对梅丽德丝来说，却是大大的好事。她原来的老板是一个古板、无趣又老套的老头，对电脑技术一窍不通，却总是吹嘘他和他妻子是怎么在一次农场丰收节上认识的。他老是说，传统的方式才是找到纯洁真爱的途径，他对电脑相亲的新技术嗤之以鼻。梅丽德丝压根儿就不知道农场丰收节是什么，但她觉得，一个相亲网站的营销经理至少应该对网络有基本的了解。现在，杰米则和那个老头完全不同，他风趣又幽默，对技术方面的问题很在行，他慢慢熟悉了营销部门的情况以后，就和整个部门的女同事都熟络了起来。梅丽德丝在单位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下班以后和同事聚会越来越多，上班时间给萨姆通过手机和电子邮件发的荤段子也越来越少了。
萨姆很高兴。梅丽德丝工作开心，他就高兴了。他很高兴她终于开始向前看了——她有了新的老板、新的工作、新的住处，开始了没有莉薇的新生活。尽管萨姆暂时还没有工作，但他也很开心。他从小在教师家庭中长大，根深蒂固的观点是：一切都应该以十五周为一个周期循环往复，夏天就不应该上班，节假日就应该很长，每过几年就应该请几个月带薪学术假来做自己感兴趣的研究项目。在萨姆看来，这种带薪学术假可以说是一种最好的福利。作为一位教授的儿子，他是多么喜欢放假的生活啊。萨姆在被公司辞退时，领到了一大笔补偿金，虽然补偿金是一次性的，但软件公司的补偿金还是比大学教授的工资高多了，所以，萨姆现在就相当于是在给自己放带薪学术假了，况且，他也确实有自己的研究项目要做。
他拒绝了梅丽德丝要他设计视频软件的要求，他不是真的不想做，而是他觉得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说，从理论上看，这也不算是个好点子。他对梅丽德丝说不行，但他内心还是有一点点动摇。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他很好奇。他想，不妨试一试，就当是好玩。他收集了尽可能多的数据和资料，但都是杂乱无章的：外婆这里说一句，那里说一句，这里眨个眼，那里打个喷嚏。他设计了一个程序，让电脑把这些资料整理、排序、归纳，但他最后得到的就像是一个缺了太多块的拼图，还远远不够。电脑合成后的莉薇在说前三四个词时，还算是像她的口气，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先是结结巴巴，最后竟然一动不动。她笑的时候，有时很正常，有时是只笑没有声音，有时却突然表情冷酷。萨姆一遍又一遍地想，这完全不像是个人。他没有让梅丽德丝看到这个结果，这样的莉薇大概会在她心里留下一辈子的伤痛吧。
“对了，我要谢谢你！”十一月的第一周，梅丽德丝在开早会时给萨姆发来短信。
“不客气，为什么谢我？”
“你在帮我设计那个视频软件吧？”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
“我当然可以拒绝你。”
“我这么可爱，你怎么舍得拒绝我？”
“你非常可爱，但没可爱到能让我帮你把外婆起死回生的程度。梅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他提醒她。
“我有信心，你也很可爱。”
“喂，我跟可爱完全搭不上边。”
“还有，你很有本事。”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还不够。”
“我爱你聪明的大脑，萨姆。”
就在这时，萨姆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杰米发来的短信，“我开会时你们不准发短信！”
萨姆的父亲此时正在休学术假，是真正的学术假，他对自己手头上由霍普金斯大学制订的研究项目正好感到厌烦，而萨姆的新点子激起了他的兴趣和热情。萨姆对父亲说，我现在可不是在休学术假，我失业了。萨姆还说，我这不是为了学术目的搞研究，我这是为了爱情。萨姆的爸爸说，都一样。在萨姆已经收集了的有限的几块拼图之外，父亲又给他加上了其他几块：比如，动画技术，这让莉薇看上去更生动，前后的言行更一致；声音合成技术，这让她说话的声音不再像个机器人；还有，面部识别软件，这让电脑中的莉薇能够分辨出和自己对话的到底是谁。修改后最终的结果好了一些，电脑中的莉薇没那么可怕了，更像是个真人了；但它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它需要有人来教它。
“这是最基本的人工智能原理，是图灵曾经做过的事嘛！”萨姆的爸爸热情洋溢地说。阿兰·图灵是萨姆父亲心目中的英雄，是计算机科学之父，电脑高手中的高手。萨姆小时候，家里客厅的钢琴上，就摆了一尊图灵的半身雕像。
“这些和莉薇有什么关系？”萨姆说。
“你要教她她需要知道的东西。”萨姆的父亲说。
于是，萨姆给莉薇看不同人的照片，好让她能够认出谁是谁，谁又说过什么，谁生活在哪里。他还把莉薇去世后，梅丽德丝和她之间所有互通的电子邮件都给她看，好让她跟得上目前形势的变化。他又把她去世前所有的电子邮件也都输入了系统，作为最基础的背景资料。就在这时，萨姆想到了一个新点子。他觉得，莉薇现在需要的正是他之前设计的配对程序，但不是用程序去帮莉薇找个男朋友，而是去找一个与她相匹配的形象。
一开始，这个程序似乎没有用，它分析的全是爱情、浪漫、喜好、习惯、直觉之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这里都是多余的。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程序中关于一个人的资料和数据越多，它对这个人的反映也就越清晰全面。这不需要什么人工智能，只需要莉薇最真实的模样。程序把莉薇以前视频聊天的所有片段都收集起来，勾画出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语气语调、她的面部表情和语言习惯，还有她说话时随意拨弄头发的样子、她转动手上戒指的样子，她一边聊天一边涂指甲的样子。程序知道她是怎么喘气的，她是怎么笑的；当她没有听清梅丽德丝的话时，她是怎么把右边耳朵凑到摄像头前面来的；当她把视频打开，第一眼看到外孙女时，她是怎么四处张望的；当下午的阳光从湖面反射进房间时，她又是怎么眯起眼睛说话的。
梅丽德丝说得对——视频聊天软件的原理和电子邮件软件的原理是一样的。它记下外婆说话的内容，她回答别人的问题的方式，当然，也记下她说话时的样子和声音。萨姆反复研究这个程序，萨姆的爸爸也大力帮忙。他们试了又试，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后他们终于成功了，效果好得令人叹为观止，但萨姆却并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梅丽德丝。他总是对她说，我们有了一些进展，但还没有完成。他告诉她，如果还没有准备好就贸然尝试，对她不好，对电脑程序也不好，程序里面的那个人，还压根儿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老太太，她现在就像个婴儿，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记。不管怎样，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招惹她，不然她说不定真会破口大骂。
一天早上，梅丽德丝起床后，觉得头痛想吐，还有点发烧，她给公司打电话请了病假。萨姆原本想带她去看医生，但她说她就想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睡一觉就好了。中午，萨姆跑到国际社区里梅丽德丝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去给她买炒河粉。买完河粉回家时，他怕她在睡觉，进门都是轻手轻脚的。她没有睡觉，他听到梅丽德丝电脑上视频软件接通的铃声。他屏住呼吸，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心里半是期待，半是忐忑，莉薇接了电话，她那边的视频窗口弹了出来。梅丽德丝倒吸一口气，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露出了一个萨姆从来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外婆，你那边怎么样？”
“很好呀，宝贝。我这里天天出太阳，好热。家里怎么样？”
“天天下雨，很冷。”
“好可怜呀！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太好了，宝贝。我好想念你的笑容呢，好想念那个一天到晚开心笑着的梅丽。”
“我这几个月心情不太好，”梅丽德丝承认了，“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吗？”
“哦，你都知道的，没什么新鲜事，还是老样子，我好想你来看看我呀。”
“我也希望我能去……但我还要工作。”
“你工作太辛苦了，宝贝，我估计等你要等到夏天了。”
“我猜也是。”
“萨姆最近怎么样？”
“他挺好的，外婆。”
“我真替你高兴，宝贝。我也想快点见到他。你妈妈呢，她还好吗？”
“她也很好，她很想你。”
“我也想她，当然，也想你。宝贝，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我现在要走了，我们约好了要去玛塔家里喝点小酒，替我向萨姆问好。”
“好的，我爱你，外婆。”
“我也爱你，这周末我们再聊？”
“一言为定。”
“拜拜。”莉薇说。
“拜拜。”梅丽德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了。萨姆走到她身后，她转过身，看到了他，但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满脸惊愕的表情，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眼神中却充满了热忱，脸都红了。
“它太完美了！”最后，她轻声说。
“是的。”
“跟外婆简直一模一样，跟她的声音一样，说的话一样，反应也一样。”
“我都看到了。”
“你是看到了，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婆。相信我，真的是……太完美了。”
萨姆点点头，“不过到底是它真的很好，还是只是让你觉得意外，所以认为它很好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确实是很神奇，但你真的想用它吗？”
“当然想用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不想用？”
“你难道不觉得有点可怕吗？”
“完全不会啊，这就跟外婆在时说话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感觉和它一点儿距离也没有。”
“这难道不会让你更加想她吗？”
“它把外婆带回我身边了呀。”
“但这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是真的把外婆带回到我身边了。”梅丽德丝说。过了一会儿，她吃完河粉，又吃了一片阿司匹林，“我真的觉得很安心，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只要我还能和她说说话……我就不会那么思念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