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F：考试时我们不需要任何自由发挥，所以我觉得考试很简单。我听说，其他班级，老师还鼓励他们自己想答案呢，这样做是很冒险的。我们胡老师很认真负责，她只教教学大纲里有的东西，因为考试也只考教学大纲里有的东西，她从不浪费我们时间。
学生G：对，自己想的答案都是不成熟的。
学生B（神经质地继续扭动身子，呻吟似地喃喃说道）：她喜欢说我们是懒鬼，“你们这些懒鬼，只知道浪费父母的钱，不学无术！”然后她会让我们罚抄课文，抄整整十页纸。
学生H：你胡说什么，胡老师从来不发火，她总是很平静地对我们说，“你们得把我说的一切好好装进脑子里去。”
学生E：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记住那么多东西？
学生F：你不记住那么多东西，你就不会有文化。
学生C：有文化的人才不会记住这些东西呢。
学生H：无能的差生才能陪衬出我们的优秀。再过十年，你们也许只能做保安、出租车司机、流水线工人、快递员，你们得为我们服务。到那时，你们就会后悔了，后悔现在没有好好学习。
学生G：胡老师很能歌善舞，特别是跳扇子舞，每年的文艺汇报演出，我们班都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因为我们班是所有年级里最整齐的。
一周有五天，胡老师在清晨五点就起来了。她晃动着身体，好像是要晃醒自己身上还昏昏欲睡的那部分。冬天这种晃动需要更大的力量。她用力抓住牙刷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在吃下老妈妈为她提供的多种早餐选择后，她背上包出门。此时天色灰蒙蒙，但凉风很有些让人振奋的效果。她想她是走在一个国际大都市里，这个城市多么需要栋梁，而她正是制造者之一。她抬头遥望着太阳升起，心里充满责任与激情。这种责任与激情在她眼中凝聚成两道强光，在这样的目光下，学生们只能羞愧地低下头去。
六点整，她会出现在教室门口，端详着手表指针，看着孩子们拼命向她奔来。奔跑这种事真是有损人的尊严，尤其是夏天。他们汗津津地从她身边溜过，用自己出了汗的手指打开书包拿出书本。班长一点头，他们就随着一同哼哼起来。他们的嘴一开一合跟着前一句句子同时寻找着下一句句子，他们一边点着头一边重复着他们重新认识的汉字。在胡老师看来，朗读课文的主要作用就在于让孩子们重新认识他们原本以为认识的东西，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么。有时她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走了神的孩子背后，叫他站起来，换个座位坐坐。她可以为每个孩子分配他们配得上的位置：高个子不妨坐到第一排，矮个子就该调到最后一排。这种调整需要一种自信，把教室格局搞得乱七八糟，就是为了鼓励孩子们找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是的，总会再次放回原处的。
教室里原本四排桌椅，每星期都会换座。但就是有些小家伙不爱耕耘也不大会耕耘，无知是需要得到小小惩戒的，为此胡老师在垃圾桶旁单设了一个座位，它不包含在任何一个组内，也不用换座。午饭后，垃圾桶里将倒满剩饭，那些黏糊糊的汤汤水水会让最迟钝的心灵也变得敏感。
在教室的四面墙上，胡老师贴上了很多标语，“你要你就能”、“扛得住扛，扛不住死扛”、“人生能有几回搏”、“一切皆有可能”“我能行！一定赢！”、“一次决定命运”……确实，社会就是虎豹丛林，只有这些笔画流畅朴素大方粗壮有力端庄帅气的黑体美术字才能帮助孩子们在能见度十米的茫茫大雾里准确找到道路。每面墙上都有，一旦哪个孩子不想学习，看到这些振奋人心的标语，一定会立即重新奋发图强。也有别班老师劝过胡老师，才高一嘛。这也许是一种怠惰，也许是出于嫉妒，总之会妨碍取得优良成绩。胡老师忍不住直言相告：就是不能让孩子们分心。想象一下在亚马逊丛林里，你在休息时，也许就有其他野兽撵上了你，这太危险了，得不断前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一个多才多艺却没能攒成金刚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根据儒家学派两分法把人类分为君子和小人两个系统的启示，胡老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非常乐意传承经典，她把孩子们分成“好生”和“差生”两类。不过大类里照样参差不齐，必须细分出“上中下”来，细分代表了社会的先进性嘛。每一次考试，总有一些人能成功晋级，这些努力又听话的小家伙们着实令胡老师欣喜不已，当然，人无完人，他们还是得检讨一番自己“身为好学生没能帮助差生”的不足之处。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却苦苦保不住级，随便怎么上紧发条都没用，可能是因为螺帽被拧花了？总之，没什么反应……他们可以把“争取努力甩掉差生的帽子”念得像首歌一样朗朗上口。胡老师不得不承认，朽木不可雕这句话简直就是实践出真知。对这些人，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他们重复。考试之前她让他们重复抄上一百遍课文，书写也许会产生惯性，手指的酸痛也许会像识途的老马，把他们的笔尖带向正确答案。
胡老师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只想用耐心和爱心（当然必要时也得采取一点强制手段），把孩子们带进无涯学海。她也打算向这些还没成年的半大孩子普及荣誉意识。谁要是仅仅满足于当个好兵，占着自己现在那个位置，那就不足以当个好兵。她精心策划了一个干部轮选机制。（升降游戏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庄重的气氛。芝麻大一点小事也可能导致落选（细节决定成败嘛）。再强烈逆反的小性子，最终还得在正确荣辱观面前投降。当然了，实在是差生，捧不起的阿斗，那也只能毫不留情淘汰出去，他们在学习方面将永远无所作为。
干部。班干部。行政和业务。如班长，分行政班长和学习班长。组长，分行政组长和学习组长。挂行政衔的，当然官高一级。官衔将不仅仅通过学习成绩发扬光大。撤职和升职的本质是开辟出学生们心灵中竞争的大道。胡老师，只要坐在讲台后面，动一动嘴就可以了。孩子们带着自豪的表情，一个个坐得笔直，他们知道，假如每天的小册子上他们有个坏分数，那就得离开那个位置。升降一旦与荣辱联系起来，就会乖乖地按住孩子们青春好动的个性。一开始，大多数孩子们还有些不耐烦，但当他们知道，每个人都可能有机会而机会是如此均等如此公平时，他们就一心只盼着别人犯错了。位置，原来是可以企及的。（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们不由自主地去抓住别人。而对胡老师，凡是她说的，她希望的，他们就照办，这有益于上进心的实现。看着昨天的干部们，今天站在走廊里写检讨，自己却手执教鞭绷着脸，这种愉悦感，对这些才十六岁的小孩子而言，一开始，恐怕需要很努力才可能控制住呢。不过不久之后，相信他们会自觉地进入良性竞争境界。她要教他们敞开自己，敢于批评，并接受别人的批评（这可是很多小孩一直拒绝接受的）。
为了培养出这个好习惯，可敬的胡老师设想出了一种镜子游戏（寓教于乐嘛）。互相批评，这种彼此的信任就像心灵的镜子，互相照一照就心领神会。也就是说，孩子们既要成为学习上的挚友，也要成为生活中的诤友。既要做彼此的镜子，又要做彼此的老师。
每天放学前最后一项活动，就是“照镜子”。只消用信任的眼光看向打头的第一位，然后全班学生就会依次站起来。镜子不说谎，镜子每次只说一件事，还亮出真名实姓儿。简平做广播体操时不认真。王刚帮助值日生搞卫生做好事一件。刘庆给植物角换植物为班级做贡献了……这是一个大认识和大反思的机会，大家都志向一致，既不能只看到好人好事“报喜不报忧”，也不能悲观主义满眼都是别人的缺点。（驱使镜子说谎的可不是镜子）这样孩子们就有了榜样，因为希望被每个人喜爱是人的本性。胡老师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孩子们：只有靠他们自己的行为，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在教室的后墙上，为此还配套挂了一个小木箱，必须实名，每周开箱一次，当众念出来。不过，纯洁的愿望有时也会被少数“不负责任和别有用心”的人破坏。只能不定期搞搞不记名方式。这是胡老师不太愿意看到的：这样孩子们就享受不到“照镜子”的幸福感了。
“照镜子”，学校生活中一个简单而必要的程序。正如塑造自身美好形象需要照镜子一样，学生们想要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不断实现发展进步，也需要“照镜子”。关于“照镜子”，胡老师可以滔滔不绝出很多历史智慧。但孩子们有时不开化，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这么做。他们应该克服一下课就活蹦乱跳一上课就没精打采的状态。得学会静静待着，静静书写点什么。检讨可能比较适合。
下课铃声刚响，胡老师就准时出现在他们中间，她朝孩子们脸上投去一瞥，那是一种含有百分之六十默默失望，却又带有百分之四十殷切希望的目光。这样他们将学会小心翼翼找一些恰如其分的词出来，他们将用精心挑选出来的词安慰老师失望的心灵。得用肺腑之言。懒惰、无知、愚蠢、不知感恩、浪费父母血汗钱。然后是感谢老师。（老师本可以早早下班去玩，那时阳光还算有一点。何必坐在黯淡的教室里听他们读检讨呢？）一切都需要一个总结，每件事物都有两端。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才能抵达老师的完美无暇。有些用词和风格天生具备跳蚤式的跳跃能力，不断从一个跳到另一个的身上，转眼之间，几乎所有的检讨上都将布满这些有力的关键词。
每天，从家去学校，胡老师都会心情愉快地一路欣赏着路边的树木花草，她似乎看到了她的孩子们在茁壮成长。而从学校回家，她又稳重地提醒自己，别高兴得太早，也许已经有隐患开始萌芽？得好好爱护、修剪、造型、除虫，最后才能迎来收获的季节。但是谁知道呢？自己班上会不会也有一个李红豪冲动地“自毁前程”？这么一想，胡老师的步伐就不那么坚定了。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学生？
这个学生的名字叫简平。不太听话。很不听话。受到过有意的冷遇，但他有点旁若无人。他那妈妈也是。孩子身上的自由意识如果处理不当，就会像留得过长的指甲一样，啪，折断。胡老师绞尽脑汁，这是一个有点儿困难的任务，这样的孩子放任到社会上去，一定会在未来某一天受到惩罚。唉，这个血气方刚的小家伙，还和她顶嘴，背些名人名言来硬撑，说什么学校不是“真理专卖店”。社会可是活生生的人组成的，人墙面前，他还不知失败成什么样儿呢。
不行，得找他喝喝茶，谈谈心。（他才十六岁，只是有点爱装大人，装作对一切都看不顺眼……不过他的心一准是善良的……）
孩子没有任何反抗，乖乖跟在胡老师身后走进办公室。她让他坐下来，她坐在他对面，打算来次师生之间的促膝谈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