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月光的脚步
艳阳如盘，阳光透过树枝，三三两两地跌落到地面。李神福家的院子里，彭奴正忙着。其实，也没什么可忙的。地已经扫了三遍了，树枝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烹茶用的白泥炉子也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彭奴就是想干些活，再多干些活，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不会有什么遗憾一样。明天天就得去徐温家了，从仆从到少主人，从李家大院到徐家豪宅，这是身份的转变，是地位的提升，可是，彭奴心里丝毫没有兴奋感，没有新鲜劲。
“咦，小姐，怎么你也在这？”就在彭奴扶起地上的锄头想为那棵大杨树再一次松松土时，不曾想羽裳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身旁，吓了一大跳。在李家这位小姐面前，彭奴从不敢乱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不是怕她，而是特别在意自己能否在她心里留有一个完美的形象，特别在意她的一颦一笑。
“在这有一会儿了，见你一直在干活，不忍叨扰。”羽裳回答道。自打知道彭奴要动身去徐家时，她就觉得自己心里特别空，有一种很害怕的感觉。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彭奴，看他干活，看他休息，看他烹茶，看他微笑，听他说话，远远地闻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在李神福家，或许是由于主人常年征战的缘故，在礼节方面不似一般读书人家那样多的禁忌，虽然贵为小姐，可羽裳经常走出闺房，与家里的仆从聊天，与四周的邻居走动，寻常得很。
羽裳比彭奴、阿志他们大些，心事也多些。以前，她一直深居在这大院里，身边除了父亲以及几位年老的男仆外，都是女眷，自打彭奴来了后，她心里一下子觉得这世界大了许多，至少大了一半，这生活也快乐了许多。可是，过几天，彭奴就要走了，这世界又会回到从前，生活还会快乐吗？她不敢想，一想起来就心里隐隐作痛。有时，她还会恨，恨那个徐叔叔，要什么不好，偏偏要彭奴；她会恨，恨这个彭奴，当初为什么要来自己家里，将自己清静的生活给扰乱了。
“以后，你还会回来吗？”羽裳小心翼翼地问道。
彭奴当然很想能回到这里，这里有像邻家阿公一样和善的战神李神福，不管以前的他杀性是多么深重；这里有像邻家小妹一样活泼的阿志，尽管她经常和自己拌嘴，不肯稍让半步；这里当然还有羽裳，仙女一样漂亮的小姐，她一点儿也没拿自己当仆从，对自己经常嘘寒问暖，还替自己缝补衣裳，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心头暖暖的。
“我想，应该会吧。”彭奴回答道，突然追问了一句：“你欢迎我来么？”可又觉得这一问委实有些唐突，有些多余，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当然欢迎，当然欢迎，我还欢迎你回来后叫我‘羽裳’呢。”羽裳急急地回答说，脸瞬间就红了。忙低下头，扭着衣角不放，再也不敢作声。彭奴也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胡乱地锄着树下的泥土，汗水沁满了额头。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连羽裳的心跳声、彭奴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安静得风儿忘了移动自己的脚步。
“呵呵，怎么敢劳烦徐家公子做这些粗乱的活呢？快放下，快放下！”远远地走进院子的李神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嚷道，让这份尴尬得到稍稍缓解。
“老爷，您甭乱说，吓着我了。”在李神福面前，彭奴早已无拘无束了，随口开着玩笑。心里却暗暗感激他的及时出现，否则，自己真是绷不住了。又想，若是李神福没来，羽裳还会说什么呢？自己会不会还是这样紧张？
见父亲来了，羽裳轻声打声招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只是，脚步有些沉重。“这孩子怎么了，平时有说有笑的，今儿怎么这般安静？”李神福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唉，再智慧的父亲、再有谋略的战神，也难懂小女孩的心事。
月亮如勾，月光薄薄地铺满了院中的这座小凉亭。亭中，彭奴和阿志肩并肩坐着，一起仰头望着天上的那轮弯月，半响没作声。以前，他们俩也经常这样坐着，轻松地坐着。
“明天就要走了么？”阿志问道。
“嗯，明天走，徐家会派人来接。”彭奴回答说。跟阿志在一起的时候，他是轻松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自从在湖州认识，到现在已有一年多了，几乎天天在一起，从认识到熟悉，从相知到亲昵，一切都自自然然的。
“哦，明天你不会哭鼻子吧？”阿志歪着脖子，望着彭奴“噗嗤”一笑。
“说什么啊，我是男人，怎么会哭呢。”彭奴立马回答道，一点让人质疑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并且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我又不像你，书伦、强生、大黑、小安他们离开时，你可是哭得连声音都哑了。”
说罢，突然想起了死于乱兵刀下的母亲，想起了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鼻子酸酸的，可是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不能哭，尤其是在这淘气的阿志面前，更不能掉一丁点眼泪，否则，还不让她给笑话死啊。明天就要走了，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拥有一个好似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义父，拥有一大群新的义兄义弟，说实话，彭奴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有些迷茫。那儿没有阿志，也没有羽裳，他有些恋恋不舍。
“你不能忘了我啊，一刻钟都不能忘。”阿志认真地叮嘱道。
“当然不会，你眉眼间的那颗痣我是怎么也不会忘的。”彭奴哈哈大笑。
“好啊，原来你只记得痣，却不记得阿志了。”阿志气恼了，一双小手在彭奴的肩头擂得砰砰作响。擂着擂着，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突然间就放声大哭起来了。当年在湖州城里，自己五个小饥民正饥肠辘辘时，是眼前这位彭奴哥送来了一大包馒头，这一饭之恩，自己心里从来也没有忘记。明天，他就要离开自己，去一个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自己可能再也不到他了，心里一时悲伤，泪如雨下。
彭奴惊得手忙脚乱，以为是自己的玩笑话惹得阿志不高兴了，忙一边哄着，一边道歉：“我一定会记着你的，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也得记着我啊。”
“嗯，嗯……”阿志这边泪水未干，那边又笑了起来。
凉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连阿志的心跳声、彭奴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安静得月光忘了移动自己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