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我成了励志婆婆,我带着“不老”的容颜在梦想的舞台上翩翩起舞,我如获新生。
有人说我疯了!我若真是疯了,定是为梦想,并且死而无憾。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如此疯狂地追求美丽、爱情和梦想,正是因为它们曾经死去。我被年代所杀,我曾尝遍人生苦辣。
此刻,我不再是励志婆婆,我只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我要带你去那年那月,讲述我们那代人的多舛命运。
此刻,我叫王琴,这一年,我17岁……
一
1951年,我出生在湖北恩施,6岁时跟随父母到了黄石铁山。初中就读于武钢第三中学(父亲是武钢职工)。1967年初中毕业后,到恩施卫校读书。1968年年底,我从原下放点孝感闵集公社转到鄂城县程潮公社。我的安家费被闵集公社卡着不给,程潮公社便无法接受我的户口和档案。为此,当时闵集公社的公社书记与程潮公社书记雷正凡几乎闹得誓不两立。(此事是后来才听说的)但雷正凡为什么宁可与闵集公社书记翻脸都要接受我呢?这还要回到1967年初夏,我巧遇雷社长,与他开玩笑开出了一个约定!雷正凡是个君子,他不想失信于一个小孩子,特别是一个女孩子!
1967年初夏,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我没事可做便到处闲逛。听见程潮铁矿附近的小礼堂有锣鼓声,我便站在窗外往里看。只见十几个农村姑娘、小媳妇正在排练舞蹈《不爱红装爱武装》,可她们的每个动作都不是太好看,队形也排得不整齐。我便站在窗外指手画脚起来,她们当中的一个女队长对我很不以为然(当时我才15岁,稚气未脱),说了句:“你这么傲,进来告我们呀!”当地人的“傲”泛指了不起,“告”是指导的意思。我也不谦虚,当时就从窗户上翻过去了(那时的我确实不太淑女,这也和特殊的年代有关系吧)。
我连唱带跳地练了几次,终于把《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舞蹈编排得有点模样了。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只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连声叫好:“不错!不错!你是矿里的吧?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这个节目要参加县里汇演,明天你有空还来帮忙排练一下好不好?”
我还未开口说话,那个女队长便抢着介绍:“这是我们公社的雷社长!”
雷社长马上笑着补了一句:“我叫雷正凡!”
我抬头打量这个雷正凡,他高大英俊、书生气十足,以后一定能当更大的官!当时的我,突然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于是,我便应了一句:“只要你们欢迎,我就天天来!”调皮的我又跟雷社长开了句玩笑:“那你也要给我记工分啊!”
雷社长大笑着说:“那你把户口迁到我们公社来吧!”
我不假思索地回应一句:“我要是下放农村就上你们公社来,你一定要我进这个宣传队啊!”
雷社长马上说道:“行!只要你来,我就安排你进公社宣传队!”
我笑着与他拉钩:“一言为定!”
他很诚恳地望着我说:“一言为定!”
我这一生有许多事情都是被自己说的丧气话而言中,好像我鼻子下面长的是个乌鸦嘴。说什么不好偏说什么下放,何况那时的我还没有接到任何下放的通知呢!
刚过一年,我们便被迫下放农村工作。我从武钢第三中学下放到孝感闵集公社,几个女知青住在农民的房屋里。原来,这间破屋是房东用来养鸡和猪的,现在粗略打扫了一下,留给我们住。房屋的门可以闩门却不可以锁门,我们出工回来,不是少了米便是少了油。我床顶上的屋梁挂着房东的许多麦草,老鼠在里面又做窝又打架,偶尔还会掉下来一只,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加之当地有血吸虫病,我很怕下水田,一天到晚想换一个地方。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与雷正凡的那个约定,不知这个约定还算不算数,也不知他还是不是程潮公社的社长。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雷正凡真的信守了当时的诺言,立即排除万难给我办了迁移手续。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早与雷社长失去了联系,但我经常会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不知雷社长现在身体可好?我们这批老知青都想念他啊!假如有机会,我们多想再与雷社长聚一聚!
为了送我到下放的工作地点,我最要好的几个同学郭文满、黄大胜、芦永富纷纷凑钱,给我买了几包新华香烟,以便我尽快与那里的人搞好关系。就这样我带上香烟,在他们的陪同下去了工作地点。我要去的第三知青队叫枣树湾,那里是丘陵地带,走起路来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三队的政治队长叫庆桐,生产队长叫庆坤,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庆坤。
庆坤见浩浩荡荡地来了4个人,便面露难色。郭文满是我们四个人中的“小诸葛”,马上声明只有我一个人到这里工作,他们几个还没毕业呢!他一边说一边塞给庆坤一包新华烟,那烟虽然是两角五分钱一包,但农村没有供应券根本买不到。庆坤接过烟马上把它放好,热情地把我安排在庆桐家里。偏僻的小山村突然来了个城里姑娘,庆桐家立刻挤满了来看新鲜的人。
郭文满、黄大胜、芦永富见人就派烟,自己也装模作样地吸着,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吸烟,呛得直流眼泪!我非常感谢他们,那时的他们还是半大孩子,年纪也都比我还小。芦永富才小学六年级,比我高半个头,他们都把我看成学姐,对我也特别好。
二
庆桐有个弟弟,小名叫眯眼子,在珍宝岛当兵。庆桐妈50岁左右,爱干净又能干。她的脚很小,爱穿自制的白帆布尖鞋。她经常自我赞美道:“多像一对白鸽子啊!”她还经常对我说:“我是这家抱来的童养媳,公婆待我很好,舍不得给我包小脚。我就自己包,包好了,就要出去做事,每走一步骨头就像要断了一样痛,可我坚决不松绑!终于,我有了湾里最小的一双脚……”
庆桐妈还经常一边织布一边与我闲聊,聊起了她年轻时的美丽和欢乐,也聊起了她历经的苦难:庆桐刚出生几天,日本兵就下来扫荡。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听见报警的铜锣声,就拖家带口地跑。庆桐妈从炕上跳下来,在灶门口抓了一把锅底灰抹在脸上,挟着庆桐就跑!她的婆婆跟在后面大喊:“月子里的人,咋能这样跑?咋能这样跑?”
庆桐妈伸出那对白鸽子一样的双脚一边欣赏,一边骄傲地对我说:“亏得我跑得快,不然命都没了。余山下湾有一个婆婆为了救媳妇,逃跑时把破棉袄给媳妇穿上,自己穿着媳妇的花棉袄朝相反的方向跑。日本兵发现她追了上去,还哇啦哇啦地大叫‘花姑娘!花姑娘!站住……’,那婆婆继续朝前跑,日本兵放了一枪,打中她的小腿,她倒在田沟里,一群日本兵扑了上去……”
团支书庆明就住在庆桐的隔壁,他收到了公社下派的任务:组织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参加全公社大汇演。他请我去做编导,特别指出要排样板戏。说到样板戏,他真是找得巧,我小时候就出生在京剧团,全家都唱京剧。4岁的我与小朋友们过家家时,就自当红娘,找个小男孩演张生,他不用唱也不用韵白,只跟在我后面走台便算完成了任务!
每天晚上,我都在猴子(乳名)家的大厅里教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唱歌跳舞。这一训练上就把哈巴、老货、苕(都是几个男青年的乳名,个个都是家中的宝贝,只是取个贱名好养活)吸引过来了。哈巴是个很有潜力的男青年,身材好长得又帅,我就叫他来扮演《红灯记》里的刁德一。老货扮演胡司令,虽然普通话不能过关,但当地人又有几个能说普通活啊!当然,我来扮演阿庆嫂了。
主要演员都有了,总得找几个插科打诨的人吧!我见有个很白净的男青年坐在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盯着我们,我便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找了一个顺口溜让他背。结果一考核,才知他是个结巴!天哪,亏得我叫他背顺口溜,好人都结巴,何况已是结巴的他!他在大家的学舌哄笑中惶恐地离去,我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良心上多少有些不安,好像他的结巴被曝光全是我惹的祸!
他一走,其他人便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他叫庆云,是个独子。他两岁时母亲便病死了,父亲便不再续妻,亲手把他拉扯大。庆云入了团,已经拿十个工分了!在农村,能拿十工分就是很开心的事情了,这表示他已经成年。
每天晚上排练时,只要庆云不在场,青年们便抢着你一句我一句抖落庆云的许多趣闻:有一天青年们相约出去玩,见程潮街上有卖蜜枣的,便每个人买了一角钱的蜜枣边走边吃。庆云舍不得花钱,不买又不好意思,于是折中一下,只买五分钱的!等回到湾里,才发觉他省下的五分钱硬币早就从口袋的破洞里掉了出去。
后来,我又知道哈巴与庆云是堂弟兄,庆云1949年出生属牛,哈巴1950年出生属虎。他们两个关系不大好,我总像个法官似的为他俩评理。不过,我时常站在哈巴这一边,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有刁德一的捧场,我这阿庆嫂也出不了彩呀!
三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庆桐妈在众人的怂恿下认我做了干女儿,照料我的生活。有一天天很冷,北风呼啸着从屋檐和窗缝中拼命往房里钻。我住的那间房又没有门,穿堂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我整个人都像在冰窖里,冻得睡不着就偷偷地哭了。
这时候干妈走了进来,把她小孙子摇篮里的小被子拿出来盖在我的腿上,我心中好一阵温暖。干妈说:“我有棉花,给你打一床棉被吧!”这时我已经在湾里听见了许多闲言碎语,说庆坤与庆桐是堂兄弟,他把我安排在庆桐家是为了眯眼子。
有一天,眯眼子给哈巴来了一封信,说他提了干当了排长,又说珍宝岛正在打仗。干妈便坐在织布机旁边大哭:“儿啊,叫你莫当干部,你偏要当干部!我的儿啊!枪子是不长眼睛的啊!”在一切都是政治挂帅的特殊年代,谁都没公开听过落后的话!这种话,城里人决不敢说,只有我这个干妈敢说啊!她,身为“政治”队长的母亲,又是贫下中农,又是军属,又住在大队团支书庆明的隔壁,谁也不会去拿她的话挑事。
当时,我急忙安慰她:“干妈,你别难过!如果你想他,我替你写封信叫他请探亲假回来一趟,好不好?”
干妈听到我的话更加号啕起来:“我这个儿就是跟我赌气才去参军的呀!他一走两年一个字都不给我写!他的信都是写给哈巴的,我用筷子给他夹肉,他不记得,用筷子打他两下,他就怀恨在心……”
我接着说:“干妈,你若替他寻门亲事,他一定会回来!”
干妈立刻收住眼泪对我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我也看好了一个人,就是怕她不愿意……”
我心里好奇,便问道:“是谁?我帮你去问问!”当时的我没有细想,只是热心地想促成眯眼子的婚姻大事。
干妈听了我的话,便说:“就是你啊!不知你会不会嫌我们家穷。”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见过眯眼子刚参军时的照片:缩着脖子叉着腿,手藏在军大衣的袖子里,头发从中间分开,活像叛徒甫志高!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事!”
干妈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我问道:“你心里是不是想着哈巴?或者是庆云?这两个人你都不能与他们谈对象,他们都开了亲(当地人指定婚),用了许多钱呢!”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里,窗外传来哈巴的歌声:“好一派北国风光……”
我知道哈巴正在给我递消息,他要来见我。我躺在床上没动,因为任何人要进我的房间都是畅行无阻的,我的房间不但没门,连门帘都没有!
哈巴进来了,小声地告诉我,湾里风传他与我正在谈恋爱。我便问:“你怎么说?”
哈巴不假思索地说:“我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她一个城里人怎么会瞧得起我这个农村人?”
我暗示他:“哦?农村人不是人吗?”
哈巴一时语塞,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哈巴在湾里是出了名的调皮蛋,有一次他与比他大几岁的绍文一起上厕所,突然,他飞快地跑了出去。绍文知道哈巴喜欢恶作剧,急忙换了个茅坑。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哈巴的父亲钻进了厕所,立即占领了绍文刚撤离的地方。
此时的哈巴已从远处捡来一个大石头,胸有成竹地对着厕所后面的粪池砸了下去。顿时,粪水四溅,搞得哈巴父亲一屁股脏水。哈巴父亲是个急性子,当时就提着裤子追了出去,嘴里大骂道:“狗日的!站住!看老子不剥了你的皮!”等抓住“嫌疑犯”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尽管湾里人说哈巴这样那样,我却认为哈巴是一个内心很纯净的人!表面上调皮捣蛋,但动起真格的来反而有些胆怯。他喜欢我,却没有胆量说!
有一天,队里放了半天假。哈巴约我去碧石渡玩,为了掩人耳目,我俩偷偷地分两头出发,然后到远离枣树湾的小路上汇合。等我俩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时,背后传来一阵高呼:“小王,等,等我!哈巴,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