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雨停了，雾中的树枝上有点点水珠滴下来。杰克夫、上尉和比加不出声地骑马跟在一个头戴小帽的农民身后。那农民小心地踩着潮湿的树叶，抬起他那双穿着草鞋的双脚。
上了山坡，农民站住四面张望，于是向树木较少的地方走去。他站在一株长有叶子的橡树边，向他们神秘地打了招呼。杰克夫和比加来到他站的那个地方，于是见到了法国人。
“把俘虏带过来。”杰克夫小声说，眼睛一直看向那边的法军。
哥萨克兵下马拉下那个小俘虏，带他一起走到杰克夫的面前。杰克夫对着那些法国兵，问俘虏那是什么部队，那小俘虏恐惧地望着杰克夫，虽然他明显愿意说出他所了解的事，但在回答时却慌乱了，并不停地重复起杰克夫的话来。
正当他们悄悄说话时，池塘凹处猛地传来一阵枪声，同时还响起了几百个法国人开心的呼喊。在沼泽地上，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正在狂奔，那些法国兵的枪声和喊声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哦，他是我们的杰霍。”哥萨克上尉喊道。杰霍是部队中最英勇、最无敌的人，他最善于找到攻击机会，也捕杀过许多法国兵。在哥萨克和骠骑兵中，他是最能逗人们高兴的人物。此刻，这个夜里就被派去捉“舌头”的人，要么是太贪心于只抓住了一个法国人，要么是夜里进入了梦乡了，总之，在白天潜进法国人占据的灌木林中时，被法国兵察觉了。
［六］
杰克夫就次日的行动计划同哥萨克上尉聊了一会儿，随后，他掉转马头便回去了。
在返回看林人小屋的路上，杰克夫停下来朝林子里查探着。从树林中走出一个腰里挎枪、武功不凡的人来，当他发现杰克夫时，立刻将一件东西扔进了灌木丛中。他摘掉了湿透的帽子，来到杰克夫身边，他就是杰霍。
杰霍向杰克夫报告了抓“舌头”的过程，他的叙述引起大家不时的讥讽。比加很想笑出来，但发现别人都忍住了笑声，他也迅速将目光从杰霍的脸上转到了上尉和杰克夫，他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委。
“你别装傻！”杰克夫气愤地说，“你为何不把头一个带回来？”
杰霍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忽然，他露出了一个傻傻的微笑，牙也露了出来。杰克夫微笑了一下，比加见后发出开心的大笑，杰霍也跟着笑了起来。
［七］
走出莫斯科以后，比加便和家里人离别，回到了他自己的团队。没过多久，他便当了那个游击队将军的传令官。自从他升为军官后，尤其是在经历了维亚济马的会战以后，他开心地感到自己已是大人了，一种狂喜、亢奋的感情总围绕着他，使他不肯放过每一次表现英勇行为的机会。
十月二十一日，当他的将军表示准备派一个人到杰克夫处去办事的时候，比加诚恳地请求去执行这项任务，使得将军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在到达林边以前，比加决意严格执行他的任务，信送到后即刻返回。但是，当他发现法国兵，看到杰霍，并且明白当夜将有一场战斗，这时，他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迅速更改了自己的决定。他开始讨厌起那个他一直尊敬的德国将军来，在他的心目中，现在的英雄是杰克夫，是哥萨克上尉，是杰霍，他觉得在艰难的时候离开他们是一种耻辱的行为。
当杰克夫、比加和上尉到达哨房时，天马上就要黑了。十分钟之后，桌子上的台布摆好了。桌上放着伏特加酒、甜酒、面包、烤羊肉和盐。比加此时想起了那个被俘虏的法国小鼓手，他问：
“能不能把抓来的那个小孩喊来？也许，可以给他点别的吃的……”
“对，那个悲惨的小家伙，”杰克夫说，他明显没认为比加的提议有什么不正确的，“把他叫到这里来吧，他的名字是樊尚·博斯。”“我该为他做点什么！”比加自言自语地说着，打开门让那个孩子走进屋。
［八］
鲁考特的来到，使比加的注意力不再放在法国小鼓手的身上了。他听到过无数关于鲁考特同法国兵英勇战斗的故事，所以，当鲁考特走进屋，比加就开始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昂头挺胸的样子仿佛在表明，他配得上做鲁考特的伙伴。可是，鲁考特普通的外表却令比加特别吃惊。
“情况就是这样，但务必弄清楚这是什么部队，以及他们的人数，”鲁考特说，“我们得去一趟。在一切没弄明白前不能盲动，我喜欢正确。我说，你们有谁愿意陪同我去一趟，我把法国军服都带来了。”
“我……我……跟您去！”比加嚷道。在鲁考特和杰克夫讨论该如何发落俘虏时，比加感到不开心和着急了，但他没时间去听他们在说什么。杰克夫屡次劝他不要去，比加总是说，他也会认真做事，他没有想到过个人的安危。“我想，您会同意的……如果我们不能准确地知道他们的人数，那这关系到几百人的安危，况且我们仅去两个人，我想我很高兴做好这件事的，我一定要去，您别阻止我了。”
［九］
比加和鲁考特着法国兵的大衣，戴着高顶帽，骑马赶到杰克夫观看法军驻扎的林中空地。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树林，在夜色中跑下山坡。鲁考特命令护送的哥萨克兵们等在山下，接着他们就骑马顺大路向桥上飞奔而去。比加激动得心直跳，紧随着鲁考特向前面奔去。
他们顺着大路往前走，路旁的篝火堆边不时传来法国人的聊天声。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座富人的宅院内。进门后，他们下马来到一堆烧得很旺的火堆边，见周围的几个人正大声地聊着天。
两个正狂笑的法国人停住声，关注着从黑暗中牵马而来的鲁考特和比加。鲁考特再一次开始了被中断的谈话，他坦诚地询问他们有几个营，人数，俘虏数。比加觉得，他们快要露馅儿了，他不由得向后倒退。
他们离开了那里。一路上比加骑马与鲁考特平行往前走着，比加屡次想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追他们，但是他勇气。走到大路上，鲁考特不从田走野，而是通过村庄前行。在一个地方，他停下侧耳听着。
比加听出那是俄国人的聊天声，火堆边俄国俘虏的影子若隐若现。下桥后，比加和鲁考特来到了哨兵身边，哨兵什么话也没说，只顾忧郁地在桥上转来转去。这样，他们就畅通无阻地回到了有哥萨克兵等候的山坳里。
［十］
回到哨房，比加在门廊上发现了杰克夫。因为放走了比加，杰克夫感到觉得而不安，他在此等着他。
“感谢上帝！”他大叫一声，紧接着开始听比加得意洋洋的叙述。
比加坐了一会儿，开心地想着他出行的全部细节，想着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后来，见杰克夫睡着了，他便站起身来出去走了走。
从门廊里出来，比加向黑暗中望去，然后走到辎重车边。有人在车下面睡着，车旁立着未解鞍的马。哥萨克利哈乔夫从大车底下伸出了身子，发现是比加，便和他聊起来。比加趁机请他磨一磨自己那把还没磨的军刀。
比加坐着，逐步进入了幻境中。他应该明白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克夫的游击队里，他此刻坐在缴获的法国辎重车上，车边拴着吃草的马，他也该明白，哥萨克利哈乔夫此刻在车旁替他磨刀，右边是哨房，左边是快熄灭的篝火。但是，他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想明白。在他的幻境中，一切都与现实不一样。
“呼哧、呼哧……”听着这军刀的咆哮，比加像听见了一支美妙的乐队在奏响一首庄严、动听的赞美歌。歌声和庄严的进行曲结合了，水珠滴落着，磨刀声还在霍霍地响着……马在嘶鸣，但并没有打扰那歌声，而是与那所有音响浑为一体了。比加不明白这感觉延续了多久，他感到开心，他为自己的开心而惊奇，他为无人能与他分享这开心而感到遗憾。
“司令来了。”利哈乔夫用轻轻的叫声把他唤醒了。杰克夫从哨房出来，叫了一声比加，让他赶紧做准备。
［十一］
昏暗中，大家找到了自己的马，排成了数行队列。
杰克夫立在看林人的小屋边，发出了最后的命令。游击队的几百个人脚踩着泥地，沿着大路失踪在晨雾笼罩的树林中。哥萨克上尉对哥萨克们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比加牵着缰绳，急切地等待着上马的命令。
比加在队列中同杰克夫并排走着，他浑身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天渐渐亮了，雾却仍笼罩着远处的景物。下了山，杰克夫回头望了一下，便朝身边的哥萨克兵点了点头。
当人们朝敌营冲去的那一刻，比加也高喊着“乌拉”，朝着枪林弹雨最密的地方飞奔。他骑马穿过一座富家宅院，但他走着走着，却马上放开了缰绳，还奇怪而快速地挥动着两只胳膊，未了，他的身子便倒向了鞍子的另一边，在晨光中即将燃尽的一堆篝火前，飞奔的马停住了，比加的身子重重地掉落在潮湿的土地上。他的胳膊和腿还在不停地抖动着，而他的头却一动也不动了——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部。
走到比加身边，杰克夫下了马，用激动的手把比加那苍白而沾满着血和土的脸转了过来。
突袭完成了，在杰克夫和鲁考特拯救的俘虏中，就有宾艾尔。
［十二］
对包括宾艾尔在内的所有俘虏，法国长官在远离莫斯科后就没有发布过哪怕一道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这些俘虏便离开了跟他们一同脱离莫斯科的军队和辎重车。
从维亚济马出发后，本就分为三个纵队的法国军队如今已乱成一团。宾艾尔在逃离莫斯科后的第一次休息时便看到了，那些混乱现象已达到最高峰。
在三个纵队中，死伤最多的是俘虏押送队。从莫斯科发兵时的三百三十人，如今只剩下不足一百人了。押送兵觉得，比起骑兵车队的马鞍和行李车队，俘虏更难应对。这些悲怜的押送兵好像怕自己克制不了对俘虏的怜惜，所以对俘虏的态度就变得格外可怕和残酷了。
离开莫斯科时，法国人选取了俘虏军官和俘虏士兵分开走的方式，现在，这条规矩用不着了，能走的都被放在了一起。结果，从第三站起，宾艾尔就和卡拉塔耶夫以及他那条灰毛狗在了一起。
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三天，卡拉塔耶夫的热病又发作了。因为卡拉塔耶夫身体变得虚弱，宾艾尔逐渐和他疏远了。在近三个星期的途中，他又明白了一种新的、令人欣慰的真理，他了解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怕的，了解了没有什么环境能使人完全感到幸福和自由，也了解了没有什么环境能使人完全感到不幸和不自由，也就是说，痛苦和自由都是有限制的。
他没有看见和听到枪毙掉队俘虏的场面和枪声，即使已有一百多人被这样处决了。他也不去想即将遭此不幸的衰弱的卡拉塔耶夫，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他的处境越是困难，越是没有前途，他就越少去关心现在，他的心里所出现的，往往是那些令人开心的回忆和思想。
［十三］
二十二日中午，宾艾尔顺着泥泞打滑的路爬着坡，时不时看看自己的脚和这不平坦的山路。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在想，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在考虑着一件重要和令人开心的事。这事情，就是他昨天和卡拉塔耶夫交谈后得到的精神收获。
昨天过夜处，在即将熄灭的篝火边，宾艾尔感到一阵严寒。他站起来走到一旁那堆烧得旺盛的篝火边。已是半夜了，这往往是卡拉塔耶夫发烧以后最为清醒的时刻。
这一夜，卡拉塔耶夫又向大家述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两个商人在一家旅店里住宿，其中一人在第二天早晨看见自己的同伴被杀并面临抢劫。在这个商人的枕头下，人们找到了一把带血的刀子。这个商人受到了讯问和鞭打，最后被流放去当苦役，在苦役犯中，有一个人正是谋杀那个商人的真正凶手。在听说了被冤屈的商人讲过这件事后，这个凶手向官府自首了。沙皇的命令最终下达了：释放那个不幸的商人，发还被没收的财产。但当人们寻到他时，“上帝已经宽恕了他——他死了”。
现在，令宾艾尔暗自开心的不是这个故事的本身，而是它的特殊意义，是卡拉塔耶夫叙述故事时那种得意快乐的表情，是这表情所包含的特殊意义。
［十四］
在俘虏队和押送队间，发生了一阵混乱。周围都响起了口令声，俘虏队的左侧跑出了一队衣饰华丽、坐骑优良的骑兵，人们的表情很紧张，这是一种如临至尊的表情，俘虏被挪到了一边，挤成一团。
卡拉塔耶夫用和善而含泪的目光召唤着宾艾尔，显然他有话要说。但宾艾尔觉得自己并没有走到他身边去的勇气，所以他就装没看见似的跑开了。
当俘虏们继续赶路时，宾艾尔回头看了一下。他见卡拉塔耶夫依然坐在路边的桦树下，有两个法国人正跟他聊天。宾艾尔没再回头看，他瘸着腿上山去了。
一阵枪声从卡拉塔耶夫坐的地方发出，紧接着，那两个法国兵从宾艾尔身边跑开了。其中一人手上还扛着一把冒烟的枪。两人面色惨白，就像行刑时那些开枪士兵的脸一样，一个士兵还羞怯地瞥了宾艾尔一眼。宾艾尔认出，这个士兵几天前在火上烘衣服时把自己的衬衣烤焦了，大家因此而拿他开心。
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地方，灰毛狗在疯狂叫着。与宾艾尔平行走着的士兵，也都不曾回头去看那枪响和狗叫的地方，但大家脸上的表情却都很严肃。
［十五］
在沙姆舍沃村，军需车队、俘虏和元帅的车队全部停了下来。
宾艾尔来到营火边，吃完烤马肉，便背朝着火躺下进入梦乡了，就好像他在波拉杰罗战役后的莫扎伊斯克那样。现实和梦境又合二为一，又是他自己或个别的一些人在对他谈思想，谈那些在莫扎伊斯克的睡梦中所讨论的思想。
“生命就是全部，就是上帝。全部都在运动，运动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知神灵的欢愉。爱生命，爱上帝吧！最难过和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痛苦和无辜中热爱生命。”
“卡拉塔耶夫！”宾艾尔记起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