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自从妻子来到莫斯科后，宾艾尔就预备到其他地方去，避免和她住在一起。此次，当宾艾尔回到莫斯科时，他接到阿赫罗西莫娃的信，要他去她那儿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与娜苔丝的婚事相关的事情。宾艾尔曾逃避过娜苔丝，他觉得，他对娜苔丝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一个已婚男人对朋友的未婚妻所应拥有的感情。
在女主人的卧室里，在宾艾尔发誓不把他所知道的事情泄露出去之后，阿赫罗西莫娃告知宾艾尔，娜苔丝背着父母拒绝了未婚夫的爱情，因为昂拉杜里，是宾艾尔的妻子从中撮合昂拉杜里和娜苔丝两人的，娜苔丝预计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和昂拉杜里逃走，举行秘密婚礼。
宾艾尔听了，耸起肩膀，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昂得列公爵爱着的未婚妻，以前那么迷人的娜苔丝，竟然会丢弃昂得列公爵，看上昂拉杜里这个已婚的家伙（宾艾尔知道昂拉杜里已经结过婚），还要跟他逃走！这是宾艾尔所无法想象的。
在娜苔丝童年的时候，宾艾尔就对她怀有好感，那种印象与他心目中目前有关娜苔丝的印象是无法结合在一起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们全都如出一辙。”他对自己说，同时也想到，也并非他一个人有着和坏女人结合的悲哀命运。然而，他还是替昂得列公爵感到惋惜，他越是惋惜昂得列公爵，对刚才在大厅里遇见的娜苔丝就越是轻视，甚至讨厌。他不知道，娜苔丝的内心其实充满了绝望、羞耻和委屈。
话毕，女主人去找娜苔丝，由于他从宾艾尔处知道了昂拉杜里已经结过婚的事情，她要把这一点告知给娜苔丝。宾艾尔也走出房间，他见到了老伯爵。老伯爵显得忐忑不安，因为今天早上娜苔丝对他说，她已经和昂得列公爵解除婚约。
不久，玛莎来叫宾艾尔去娜苔丝的房间。娜苔丝不相信昂拉杜里结婚的事实，阿赫罗西莫娃要宾艾尔来证明一下。
“他无所不知，”阿赫罗西莫娃指着宾艾尔对娜苔丝说，“让他告诉你，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娜苔丝像一个被追赶的受伤猎物，在看着逐渐走近的猎犬和猎人，她有时看看阿赫罗西莫娃，有时看看宾艾尔。
“鹏丽娅·伊里尼奇娜，”宾艾尔低下头说道，他心里很怜惜娜苔丝，对自己不得不说的话也感到讨厌，“这是不是真的，对您来说也都无关紧要了，由于……”
“说他结婚了，这不是真的吧？”“不，这是真的。”“他早就结过婚了？”她问道，“您能发誓吗？”宾艾尔对她发了誓。
“他还在这里吗？”她匆忙问道。“是的，我刚才还见到他了。”宾艾尔在来这儿的路上，曾遇见坐在马车上的昂拉杜里。她显然无力继续说下去了，她用手势，让大家都走开。
［二十］
宾艾尔在城里到处打探昂拉杜里，目前一想到昂拉杜里，他的血就起伏不安，而且感到呼吸急促。正当他走遍全城毫无结果的时候，有听差前来报告说，昂拉杜里正在罕莉那里，那里正在举办一个舞会。
“啊，宾艾尔，”伯爵夫人朝丈夫走去，用英语说道，“你不清楚我们的昂拉杜里的境况哪……”她暂停，由于她从丈夫下垂的脑袋、发光的眼睛和坚定的步伐看出了丈夫的怒火，这种表情她是领受过的，在丈夫和鲁考特打斗之后她曾在丈夫的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
“哪儿有您，哪儿就有放荡不羁。”宾艾尔对妻子说道，“昂拉杜里，您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昂拉杜里看了看妹妹，服从地站起身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宾艾尔走向书房。走进书房后，宾艾尔关上门，向昂拉杜里转过身去，但眼睛并不看他。
“您允诺过洛司塔娃伯爵小姐要和她结婚？您想带走她？”
“亲爱的，”昂拉杜里用英语说道，“关于这种语气的审问，我认为无必要回答。”宾艾尔那张原本就很煞白的脸，因为恼怒而变得更加难看了。他用他那只大手一把抓住昂拉杜里的领子，激烈地晃动起来，直到昂拉杜里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
“您允诺过要娶她吗？”
“我，我，我没想过，并且，我一直没有允诺过，由于……”
宾艾尔截住了他的话。“您有她的信吗？您有没有她的信？”宾艾尔质问昂拉杜里。
吓呆的昂拉杜里立刻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第一，是这封信，”宾艾尔拿过信来，躺倒在沙发上，说道，“第二，您明天就离开莫斯科，”宾艾尔停止片刻，又立了起来，开始来回走动，“第三，以后不许说起您和伯爵小姐之间的事。”
见宾艾尔抑制了自己的愤怒，昂拉杜里又胆大起来。“假如您要我依照您的想法去做，您就务必收回您骂我的话。”“我收回，我收回。”宾艾尔说，并在无意之间看了看他手里那颗从昂拉杜里衣领上扯下来的纽扣。“还有钱，您路上假如需要的话。”
第二天，昂拉杜里就去了彼得堡。
［二十一］
昂拉杜里走后，宾艾尔接到昂得列公爵的来信，说他已经回国，邀请宾艾尔去看他。
昂得列公爵在莫斯科刚到家，就在父亲那里见到了娜苔丝写给莫莉耶公爵小姐的那封请求解除婚约的信，这封信是波莉爱小姐从公爵小姐那里偷去交给老公爵的。昂得列公爵还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一段有关拐走娜苔丝的添油加醋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宾艾尔就来到了昂得列公爵的住所。宾艾尔本以为昂得列公爵会处在与娜苔丝相同的状况中，然而当他走进客厅，却听见昂得列公爵正在书房里与客人侃侃而谈彼得堡的新闻，讨论最近遭到论陷和流浪的瑟斐朗什契，他感到很惊讶。
看到宾艾尔走了进来，昂得列公爵的脸抽动一下，露出了庄严的表情，在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点见意之后，他向宾艾尔扭过身来。
“你怎么样？又胖了。”他情绪高涨地说道，在他的额头上能够看到一道新露出的皱纹。宾艾尔看了出来，自己的朋友滔滔不绝地谈论那些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为了抑制一下自己内心的深沉思想。
话毕，昂得列公爵把宾艾尔带到他的房间。昂得列公爵走到一只箱子前，取出一个小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纸包。
“这是洛司塔娃小姐的来信和肖像，请您交还给她。”“她病得很重……”宾艾尔说道。宾艾尔明白，娜苔丝在听说了昂拉杜里的事情之后，曾在晚上服了毒药，刚服下一些，她感到畏惧，又叫醒了玛莎。经过抢救，她脱离了危险，但目前还很软弱，整天躺在床上。
“我很怜惜她的病。”昂得列公爵说着，冷淡地、不怀好意地、不爽地像他父亲那样笑了一声。
“你的内弟现在哪里，我能够告知吗？”。“到彼得堡去了……我也不清晰。”“毫无关系，”昂得列公爵说，“请转告洛司塔娃伯爵小姐，她以前、现在都是完全自由的，我祝她如愿以偿。”
宾艾尔拿着纸包，站在那里，还企图向昂得列公爵说服些什么，但昂得列公爵截住了他的话，大声说道：“再次向她求婚？要我豁达大度？我做不到，我不能重蹈覆辙。假如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就以后别对我说这种话。”
［二十二］
宾艾尔当夜去了阿赫罗西莫娃的家，以便完成自己的任务。他正与女主人聊天，玛莎走了进来，说娜苔丝要见他。
娜苔丝站在客厅中央，她面色瘦弱、煞白、庄严，毫无宾艾尔想象中的羞愧。宾艾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娜苔丝有些慌张，不知是该等宾艾尔过来还是上前迎接。宾艾尔赶快向她走去，原以为娜苔丝会向他伸出手来，可她却在他面前停住了，无力地垂着双手，胸口起伏不定，跟她走到大厅中央预备开始歌唱的姿势特别相似，只是表情却截然不同。
“彼得·基里雷奇，”她快速地说道，“鲍尔康斯基公爵以前是您的朋友，现在也是您的朋友，他以前对我说，如果我有事找您……”
宾艾尔默不作声，气喘吁吁。他在内心里原本对她怀有责怪，甚至轻视，但是现在，他特别怜惜她，心里早已没有了责怪之意。
“我目前就在这里，请您对他说……请他原谅……原谅我吧。”她的呼吸更加快了，然而并没有哭出来。
“好的……我去对他说，”宾艾尔说道，“可是……”他不知如何说。
娜苔丝明显担心宾艾尔会产生其他想法。“不，我知道一切结束了，”她赶快说道，“不，这件事永远终结了。我只是为我对他所做的事而感到悲痛。您只要对他说，我请求他的原谅，原谅，原谅我的一切……”她全身发抖，坐在椅子上。
怜惜、和蔼可亲的情感笼罩着宾艾尔。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在眼镜后面流了出来，他希望没有人看见这眼泪。
“我们不要说了，我的朋友。”宾艾尔说道。在娜苔丝听来，他这文静、温和、体贴的声音忽然显得很奇怪。“我们不要说了，我的朋友，我会把全部都告诉他的，但我请求您一件事：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假如您需要帮助和建议，或者需要向什么人发泄情绪，不是说目前，而是在您心情愉快的时候，您务必要想到我。”他拉住娜苔丝的手，亲了一下。“假如我不是处在现在的状况下，我是会有幸……”宾艾尔羞涩了。
“别对我说此话，我配不上这个！”娜苔丝叫了起来，想走出房间，但宾艾尔拉住了她的手。他知道，他是有话要对她说，但一旦说出口，他又在为自己的话而惊讶。
“不必在意，不必在意，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对她说。“未来的路？不！我的一切全都完了。”她带着愧疚之意说道。
“一切全都完了？”他重复了一遍，“假如我不是我，而是世界上最帅气、最聪慧、最好的男人，假如我是自由的，我立刻就会跪下来向您求婚。”
娜苔丝这几天来第一次流下了感动和悲伤的泪水，她看了宾艾尔一眼，走出了房间。
随后，宾艾尔简直是小跑着走出房间，强忍着悲伤和喜悦的泪水，披上皮袄，坐上了雪橇。
“此刻您去哪儿？”车夫问道。“去哪儿？”宾艾尔自问，“此刻还能去哪儿呢？难道还能到俱乐部去做客吗？”与他刚刚经历的感伤和爱的情感对比，与娜苔丝透过泪水向他投来的那招人惋惜的、充满感动的最后一瞥相比，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可悲。
“回家吧。”宾艾尔说道，即使外面的气温是零下十几度，他依然敞开着他那件熊皮大衣。
周围寒冷而又清凉。在肮脏、昏暗的街道上方，在一个个黑色屋顶的上方，是阴暗的星空。看一眼天空，宾艾尔感觉到，与他的灵魂所处的天空相比，红尘的一切是多么的卑鄙。在驶入阿尔巴特广场的时候，阴暗星空的巨大空间出现在宾艾尔的眼前。在普列奇斯坚卡林荫道的上方，简直就在那片天空的中央，闪现出了那颗旁大、耀眼的一七一四年彗星，它的身旁围绕着、散布着很多星星，但它却离地最近，放射出白光，拖着一条长长的、向上翘起的尾巴。宾艾尔觉得，这颗星星与他那敞开新生活的、充满感激和愉悦的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是相互溶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