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解释是苔丝完全没有想到的，她感到从头到脚都在颤栗，撇下那形单影只的牧人一个人往前走去。当她快要走到弗林科姆梣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在村口的小路上，苔丝走向一个姑娘和她的情人，可是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他们两人不是在说那些私密的悄悄话；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一对情人的声音使苔丝觉得快乐，可是后来她转念一想，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当她走近他们两人的身旁时，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往一边走开去，那姑娘毫不慌乱地回过头来，认出了她。原来这姑娘是伊丝·休特，她非常想知道苔丝这次出门结果如何，所以马上搁置了自己的事情。苔丝却闪烁其词，伊丝是个聪明的姑娘，因此便开始提及她自己的恋爱情况来。
“他是安姆比·西特林，以前有时候总是到陶勃赛来帮忙的，”伊丝落落大方地解释说。“他听别人说我来了这里，就跑来找我。他说他对我一往情深已经有两年了，但是我还没有给他一个准信。”
46
苔丝去埃姆大教堂及牧师住所之后，几天又过去了，她依旧天天在地里干活。冬日里干燥的风依然在吹。在避风的屏障这边，放着一架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在机器对面，有那么一个长长的土堆，那些块根从初冬以来就被贮存在里面了。苔丝此刻正站在土堆已被挖开的那一头，用一柄钩镰把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削掉，接着把它扔到机器里。一个男子摇着机器的手柄，被切成了一片片的块根便从机器的槽里掉出来。
芜菁甘蓝块根被挖去之后，人们又忙着在地里翻土，为春播做准备。
很长时间这片地上的这不少事物都一成不变。后来，远远地在那一边，在树篱角上的一个缺口有一个黑点，朝着削芜菁甘蓝块根的人而来。这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越来越大，时间不长在这一边干活的人便可以认出，那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在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旁的那个汉子摇着手柄，他那双眼睛因闲来无事，便始终盯着这个朝这儿走来的人，不过苔丝正在一心一意地干活，没有看见这一情况，直到她的同伴对她说了，她才看见有人朝这儿走来。
这个人不是她那个刻薄的雇主农庄主人格罗比，而是过去那么放浪形骸，此刻打扮得似像非像牧师的亚历克·德伯。此时他并非在讲道，因引不像演讲时那么情绪昂扬和富有热情，再者，那摇机器手柄的人在场好像使他显得不自然。苔丝这时候脸色阴沉沉的，她把风帽往下拉了拉。
德伯走上前来要让你知道说——“我有几句话要让你知道，苔丝。”“我对你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苔丝说。“没错，可是我这次是有足够的原因的。”“真的吗，那么说吧。”“比你所能想象的要严重。”德伯说完东张西望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偷听他的话。他们两人跟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相距并不近，而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声音也无法让那个人听到亚历克的话。德伯站到苔丝跟前，背对着那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苔丝。
“我的理由是这样的，”德伯继续说，心里蓦地觉得一阵懊恼。“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忘了问一问你目前的生活状况。当时见你衣着尚好，就忘了问你。不过眼下我发现你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比那时候我——认识你的时候——还要艰难——你不该遭这样的苦。可能这多半是我所造成的！”
苔丝沉默着，德伯带着疑问看着她，她却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面孔被风帽掩得严严实实，一面又削起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来。
“苔丝，”德伯抱怨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又说，“我相关的全部事情中，没有比你碰到的事情更坏的了。在你时我说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个流氓，玷污了你的清白！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我不对——我们在特兰特里奇期间所发生的全部事情真是不可思议。你才不折不扣地是德伯那个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我仅仅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冒牌货，不过你也太年轻太没有眼力，不知道世上会有不少的事情可能发生！我要一本正经地说这么一句话，做父母的如果把他们的女儿养大了，不过却没能教她们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坏人安排了陷阱要害她们，那么，无论是出于良好动机还是因为毫不放在心上而导致这种结果，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应该避免的。”
苔丝依旧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如木偶般地把削好的圆滚滚芜菁甘蓝块根扔到机器又拿起另一个削起来，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满腹心事的在地里干活的姑娘。
“但是说这些话并非我来找你的原因，”德伯继续又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这样的，你离开以后我的母亲离开了人间，我就拥有那里的产业了。不过我打算把它们变卖掉，跟着到非洲去一心从事传教工作。我干这个事业必然会弄得一团糟，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我想请求你的一件事情是，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跟我一起到非洲去？……我已经拥有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文件。这是我的老母亲临终时的愿望。”
德伯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由于紧张，他的手有点儿发抖。
“这是什么？”苔丝问。“结婚许可证。”
“哦，不，先生——不！”苔丝害怕得蓦地往后退缩，赶紧说。
“你不想和我结婚？为什么呢？”德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显得失望。“必然如此，”他以比较不耐烦的口气继续又说，接着转过头去看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苔丝此刻也认为他们两人无法在这个地点把各自要说的话说明白，于是对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说，有一位先生来看她，她想和他一起在旁边走一走，接着便与亚历克·德伯从他们所站立的地方走开了，当他们走到距离最近的那个新犁过的部分时，德伯伸出手想拉苔丝一把，然而苔丝却在刚翻过的田垄上向前走，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
“你不想和我结婚，苔丝，不想帮助我重拾自尊心吗？”他们才越过犁过的这部分地时德伯就再次问道。
“我不能和你结婚。”
“不过原因是什么呢？”“你清楚我不喜欢你。”
“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慢慢喜欢我的，大概——一旦你确实宽恕了我的时候？”
“完全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为什么你如此确定？”“我心中另有其他人。”这句话仿佛使德伯觉得诧异。
“果然如此吗？”他叫道。“心中另有他人？不过，这样一个观念——什么在道德上是无误的和恰如其分的这样一个观念，你难道没有吗？”
“不，不，不——你别提这个！”“无论如何，那么，你对这个人的爱可能不过是一时的感情，你会忘记它的，”“不——不会。”“会，会的！为什么不会？”“我不能让你知道。”“在道义上来说你不得不让我知道。”“那么……我已经和他成为夫妻了。”
“啊！”德伯惊叫；他立刻愣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苔丝。
“我其实不想对你说的——我其实不想说的！”苔丝以恳求的语气说。“在这儿人们都不了解此事，起码，就算了解也并不很清楚。因此请你，我恳求你，别再接着问我了行吗？你不要忘了我们眼下并非熟人了。”
“并非熟人——我们？并非熟人！”有那么一会儿，德伯的脸上又露出平常他那种讥讽的表情，但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克制了下去。“那个就是你的丈夫吗？”他面无表情地问，一边指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那个人！”苔丝自豪地说。“我想不是他！”“那么是谁呢？”“你别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啦！”苔丝恳求地说。亚历克·德伯心旌摇荡。“不过我这样问你对你并无恶意呀！”他热烈地表示异议说。“天使们啊！——上帝原谅我这样说话吧——我到这里来，我赌咒，是为了你好。苔丝——别这样看着我——我无法容忍你这样的目光！说实话，世界上一向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哎——我要控制住自己；我不敢失去自制。我坦白，看见了你，我心中重新燃起了对你的爱，而其实我觉得我的这种爱跟一切这一类的感情共同消失了。但是我认为，要是我们成为夫妻，我们两人就都得到了净化。‘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我对我自己如是说。然而眼下我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我只好忍受失望的痛苦了！”
亚历克·德伯眼睛望着地上难过地想心事。“嫁过人了。嫁过人了！……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他继续又非常平静地说，一面缓缓地把那张结婚许可证撕成两半放进口袋。“既然我们俩成为夫妇是不现实的了，那么我想为你和你的丈夫做一些好事，无论谁是你的丈夫。有不少问题我非常希望从你那里知道答案，不过，毫无疑问，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这么做的。尽管如果我能清楚谁是你的丈夫的话我就可以相对而言毫不费劲地为他和你做一些好事。他在这个农场上吗？”
“不，”苔丝轻轻地说。“他远在其他地方。”“远在其他地方？不在你的身边？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哟！”
“哦，别说他的坏话！这是拜你所赐呀！他清楚了——”
“啊，真的吗！……那确实太不妙了，苔丝！”“没错。”“不过他居然不在你身边——把你丢在这儿这样劳累地干活！”“不是他让我干活的！”苔丝提高了嗓门，情绪高昂地为那个远在其他地方的人辩护。“他不清楚我在干活。是我自己来干活的。”
“那么，他写信给你吗？”“我——我不能对你说。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他知道。”
“你这样说毫无疑问可以理解为他不给你写信。你是一个没人要的妻子，我的好苔丝！”
德伯一时克制不住，突然转过身来拉住苔丝的一只手。苔丝的手上戴着黄牛皮手套。
“你别这样！”苔丝恐惧地提高嗓门说着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哦，请你从我身边走吧——为了我和我的丈夫——走吧，以你自己的基督教的名义！”
“好吧，好吧，我走，”德伯蓦地说，接着把手套塞还给苔丝转身要走。然而他又转过脸来说，“苔丝，上帝是我的裁判者，我不久前拉你的手是真心的！”
地里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紧靠在他们身后停住了，苔丝听见一个声音说：
“眼下此刻你******怎么跑开了不干活儿？”农庄主人格罗比远远地就发现了他们两个的身影，带着疑问骑着马过来，希望搞清楚他们在他的地里干什么。
“别这样对她说话！”亚历克·德伯说，某种不属于基督教的东西使他的脸黯然。
“说得不错，先生！那么，一个循道宗信徒会跟她有什么瓜葛呢？”
“这个人是谁？”德伯转过脸问苔丝。苔丝走近德伯。“离开这儿吧——我求你了！”她说。
“什么！把你丢给这个毫不讲理人？我看他的脸就清楚他是个多么没礼貌的家伙。”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他心中没有我。到了圣母领报节我就可以从这里走了。”
“好吧，我想我就依你吧。但是——好了，再见吧！”较之毫不讲理地对待苔丝的农庄主人更使她觉得恐惧的她的这个保护者非常勉强地走了，农庄主人格罗比接着教训她，她非常冷静地忍受着，这种斥责是与性没有一点瓜葛的。生活中曾经有过以往那种让人痛不欲生的经历，现在她碰到这样冷酷无情的雇主——如果他有勇气的话他是会动手打她的——倒简直认为是得到了宽慰。她一声不响地向田地的最高处刚才干活的地点走回去，专心致志地想着自己不久前与亚历克·德伯的相见，以致格罗比的马鼻子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肩膀也没意识到。
“既然你已经和我立有合约，要为我干活干到圣母领报节，我就要看到你按照合约做事，”农庄主人火冒三丈地说。“这种混蛋女人——一会儿一个样。我再不同意了！”
苔丝心里非常清楚，格罗比并不是如此对待在农庄干活的其他女人，他之所以始终跟她苔丝过不去，是由于那次他被克莱尔打倒在地上，眼下要把气撒在她身上，所以苔丝真的有过一阵子想象过这么一种情景：如果她苔丝是个没有羁绊的人，如果她同意富裕的亚历克不久前的提议跟他结婚，要是那样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将会使她不但能彻底不再受制于眼下这样欺侮她的农庄主人格罗比，而且能彻底摆脱仿佛很看不起她的整个世界。“然而不，不！”她难以自抑地说，“我眼下是无法再和他结婚的！他让感到如此反感。”
当天晚上她动笔写一封言词恳切的信给克莱尔，信中闭口不谈她眼下的艰苦情况，而是实心实意地表白她对他的爱天长地久。苔丝把信放进箱子里，心里想不清楚它是否有一天能让安吉尔收到。
这以后苔丝依旧天天干活，日子过得非常不轻松，后来就迎来了对于这些干农活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圣烛节集市这一天。在这个集市上，干农活的人将和他们的雇主签订下一年合约；那些不打算在同一个地方干活的人到时候都赶到举行集市的郡政府所在地去。在弗林科姆梣农庄干活的人差不多都想要换个地方干活，因此这天天刚亮就有很多人往郡政府所在地去，他们得走十一二英里的山路。苔丝虽然也想在春季结账日就和这个地方说再见，但她却是几个没有去集市的人之一，因为她怀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希望，盼望会发生什么事情，使她不必再与任何一个农庄主人签订干户外农活的合约。
这一天在二月里的这个时候确实可以说是十分温和宜人，简直让人感到已经不再是冬天了。此时村子里非常平静；苔丝才吃完饭就发现德伯站在门外了。今天，在她借宿的这一户人家的匿子里除了她，别无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