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苔丝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完。在叙述的过程中，她表现的异常冷静坚强她没有为自己申辩。
但是，当她把事情讲完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变了。炉栅上的火；壁炉的围栏，水瓶反射出来的光等等。仿佛周围一切有形的物体都在可怕地宣布，它们压根儿不在乎苔丝。然而，从克莱尔亲吻苔丝的那个时刻直到现在，任何事物在形态上都没有变化。可是，事情的实质变了。
苔丝讲完以后，他们俩先前互相表示爱慕和忠诚时所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愚昧与可笑。
克莱尔激动而气愤地拨弄炉火；知道这些事后，他不知所措。拨动过余烬，他站起身来，苔丝刚才所叙述的故事一起涌上心头。克莱尔的脸显得憔悴了。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但他做不到；他毫无意义的举动正体现了这种状况。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声调是有史以来最平淡无味、最差劲的一种。“苔丝！”“呣？最亲爱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哦，我的妻子，你确信你没有精神错乱吗？”
“我没有精神错乱，”苔丝说。“可是——”克莱尔两眼无神地望着她，惶惑地接着又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是的，你似乎是要告诉我一些的——可是我没让你说，我记起来了！”
克莱尔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他在思想深处处于瘫痪状态。他转身走开几步，伏在一个椅子背上。苔丝跟着他来到屋子中间，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他；她没有哭泣。不一会儿苔丝慢慢地跪在克莱尔的脚边，就这样蜷缩成一团。
“看在爱情的份上，原谅我吧！”她脸色苍白地低声说。“我已经因为这个缘故原谅你了！”
见克莱尔没有做声，她再一次说——“就像我原谅你一样，原谅我吧！我原谅你了，安吉尔！”
“你——是的，你原谅我了。”“可是你不原谅我吗？”“哦，苔丝，这个情况是无法用原谅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的实质已经变了。我的上帝呀，这太荒唐了，怎么可以说原谅不原谅呀！”说到这儿克莱尔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其异样和令人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别这样——别这样！这简直要我的命！”苔丝尖声叫道。“哦，上帝——宽恕我吧！”克莱尔没有答话，苔丝脸色惨白。“安吉尔，安吉尔！你这么笑是什么意思？”她大声说。“你这样我真的很伤心？”克莱尔摇摇头。
“我一直祈祷，要使你幸福！我一直想，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使你幸福！”
“这我知道。”“我以为，安吉尔，你爱我——爱的是我这个人！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这样使我害怕！一开始爱上你我就永远爱你——不管你将来如何，因为你就是你。可是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不再爱我了呢？”
“我再说一遍，我爱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你而是你这模样的另外一个人。”
听见克莱尔这么说，苔丝知道自己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把她看作一个骗子了，一个假装清白的骗子。苔丝看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苔丝吓得浑身发软以至站也站不稳了。克莱尔见状便走上前去。
苔丝坐了下来，精神恍惚，依然紧张不安，一双眼睛让克莱尔看了汗毛直竖。
“这么说，我们完了，是吗，安吉尔？”她神情恍惚地问。
她想到自己的处境，便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觉得自己可怜。她又把自己的处境想了一想以后，再也无法忍受，眼泪夺眶而出。
苔丝情绪上的变化使克莱尔松了一口气，因为，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他耐心地、态度漠然地等待着，到了后来苔丝也不再那么悲伤了，一阵泪如泉涌的痛哭也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安吉尔，”苔丝突然说，她的声调自然，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安吉尔，是不是我太坏了，所以我们俩不属于同一世界呢？”
“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不会奢求我跟你一起生活，安吉尔，因为我不配！本来我想把我们结婚的事情告诉妈妈和妹妹们但现在没必要了；本来我已经裁剪好了一个针线袋的布料准备在我们借宿的时候用，现在也不必做了。”
“这些事你都不打算做了吗？”“不做了。除非你要我做。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听你的。”“要是我果真要你做某件事情呢？”
“我会像可怜的奴隶一样服从你，即使你要我去死。”
“你这样很好。不过你现在这种自我牺牲态度跟你过去的那种自我保护态度好像不那么一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的对抗性的话。然而，苔丝并没有领会到话里的微妙之处，她只觉得这是克莱尔在挖苦她。她没有看见克莱尔的面颊流淌着眼泪。与此同时，克莱尔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生活以及他的整个世界发生了彻底的、可怕的变化。在这种形势下，他不知该怎么做？
“苔丝，”他尽量放平心态地说，“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他轻轻地走出屋去；桌上摆放着那两杯酒。他们两人的“爱筵”便落到了这步田地。
克莱尔的关门声尽管很轻，却把苔丝惊醒过来。克莱尔走了，她急匆匆地披上她那件披风跟了上去，出门之前还把蜡烛吹灭。天已经晴了。
她很快就赶上了克莱尔。克莱尔那浓黑的身影令人望而生畏。克莱尔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苔丝的到来而发生变化，他继续往前走，越过了那座桥拱。
路上的小坑里积满了水。苔丝跨过这些小水坑，倒映在里面的星星从她身边掠过。
他们两人来到同一个谷地里，周围视野开阔，所以她很容易找到克莱尔。苔丝沿着屋外弯弯曲曲的小路，没有目的地跟着克莱尔。
不过，她还是走到了克莱尔身旁；克莱尔没有说话。一个被愚弄的老实人一旦反应过来通常会受到极大伤害。户外的清新空气显然已经使他清醒了。苔丝知道自己对克莱尔已是赤裸裸的——已毫无掩饰。
克莱尔一门心思地想心事，一旁的苔丝此时已没有勇气打断或者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对于克莱尔来说已经微不足道！她实在无法忍受，非跟克莱尔说话不可。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呀！我是爱你的，我对你的爱是实实在在的。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设的圈套吧？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骗人的坏女人！”
“呣——很好。我的妻子，现在一切都变了。你不要惹我生气。我不想责备你。”
然而，苔丝仍继续向克莱尔恳求。“安吉尔——安吉尔！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你遭孽太深，这一点我承认。”“那么，你能原谅我吗？”“我的确原谅你，可不是原谅你的一切。”“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哦，安吉尔——有些女人的情况比我糟糕，但是她们的丈夫并不十分在乎——至少让事情过去了。难道你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接受我吗？”
“得了，苔丝，不要再说了。你这个样子跟乡下女人没什么区别。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
“我只是从现在的处境来看像是一个乡下人，并非生来就是。”
苔丝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恼怒，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这样更糟糕。在我看来你意志不坚，包括你的家族在内都难逃厄运。天哪，你不该告诉我你出身高贵，不该给我这么一个瞧不起你的把柄！我想把你看成一个新生孩子，可你却是没落贵族的遗孤！”
“在这个方面许多家族跟我的一样糟糕！你随时都会遇上像我们家这样的情况，我们这个郡就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说这个郡岂不完了。”苔丝没有对克莱尔的这些责备一一加以分辩。克莱尔已经不是十分爱她了——这一点是她最在乎的。他们两人又默默地往前走。事后人们传说，韦尔布里奇有一个村民曾经见过他们，因为他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想着家里有病人，所以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忆起来。
在那个村民从他们两个中间走过时，苔丝曾对她丈夫说——“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我不知道怎么弥补你的损失。我可以为你去死。我不怕。”“我已经够蠢的了，我不想再连累别人，”克莱尔说。“我可以留下一些证据证明我是自杀的——不会让他们责怪你。”“别傻了——我不想听。你根本不知道可惜的性质。要是人家知道了，大多数人都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还是回屋睡觉去。”
“好吧，”苔丝顺从地说。他们漫步所走的那条路通往磨坊后面是西多会修道院遗迹；以前磨坊是修道院的产业。如今磨坊还在使用；修道院却已倾覆——宗教信条是短暂的。人们往往被眼前的东西迷惑而忽视长久的东西。他们两人是绕着圈地走，因此，他们离家不远；苔丝听从克莱尔的话，很快就回到了家。她回到屋子的时候，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炉火仍在燃烧。她在楼下几乎没有停留就上楼回自己的卧室；行李早就拿过来了。她坐在床沿上，看了看四周，不一会儿开始脱衣服。当她把蜡烛拿到床边的时候，烛光照到了床帷子的顶篷上，她看见那顶篷下边有一些东西，便把蜡烛凑上前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一枝槲寄生小枝。安吉尔把它悬在那儿的；她明白了。整理行李的时候，有一个怪神秘的包裹，当时克莱尔不肯告诉她包裹里面是什么，只说她很快就会知道的。此刻这一切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多么不合时宜啊。
此刻苔丝已经无所谓了，她也不指望克莱尔能回心转意了，便木然的躺了下来。当一个人不再胡思乱想的时候，瞌睡便会乘虚而入。在心情愉快的时候，苔丝难以入睡，这会儿正是好好休息的时候，因此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晚些时候克莱尔也回到这所房子。他轻轻地进入卧室，点燃蜡烛，然后把毯子铺在那张旧沙发上，大致把它弄成一张床。在躺下之前，他悄悄地跑到楼上，在苔丝卧室的门外听了一会儿。苔丝均匀的呼吸表明她睡的很沉。
他转身准备下楼，但是又站住了，面对着苔丝的房门。他看见了德伯家族从前一位夫人的画像，在苔丝卧室房门的上方。在烛光下，那女人的面貌透出邪恶的要报复男人的企图——此时此刻在克莱尔就是这样看的。画像上那那个女人的穿着跟苔丝那件连衣裙几乎（为露出项链而被她朝里边翻进去时）一模一样。想到苔丝和这女人如此相似，克莱尔又伤心了。
停顿一段时间后。他走下楼来。克莱尔超强的自制力使他始终是一副平静的神态；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死板得可怕的表情。他只是在思忖人生中令人痛苦的变故，思忖世事的难料。在他爱慕苔丝的那段漫长岁月里，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苔丝是举世无双；可是一切都改变了！
他对自己说，从苔丝的外表并不能看到她的内心；他虽然说的很偏激，不过苔丝并没有与他辩论和纠正他的错误。他接着又想，当一个人口心如一的时候，她的眼睛注视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与之冲突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种情况可能吗？
克莱尔在他这张卧榻上躺下，吹灭蜡烛。夜色笼罩着整个房间，对于他的心情漠不关心。
36
天亮时克莱尔起身。窗外一片苍茫死气沉沉。火炉里的火早已熄灭。餐桌上摆放着那两杯酒。苔丝的和他的椅子都空着。楼上没有动静，几分钟以后有人敲门。他想起来，那大概是邻人的妻子，是来照料他们的。
为避免尴尬，克莱尔打开窗户对那女人说，这个早晨他们不需要照顾，吩咐她把牛奶罐放在门口。那女人走后，克莱尔找了一些木柴，把火生了起来。柜子里有许多食物，克莱尔很快就把早饭准备好了；屋外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看上去好似顶端有荷花饰的柱子；当地人看见这情形一定会羡慕这一对新婚夫妇，羡慕他们的幸福。
安吉尔走到楼梯脚下，用平常的嗓音叫道：“下来吃早饭吧！”
然后他打开前门，在清晨的空气里散了散步。当他返回屋里时，苔丝已经在起居室了，正呆板地摆放餐具。她穿戴整齐，而从克莱尔叫她的时候到现在才两三分钟的时间，可见克莱尔叫她时她可能已经穿好了。她把头发盘成一个大圆髻，穿一件新的连衣裙——淡蓝色的呢绒衣裙，领口有白色饰边。刚才克莱尔叫她时的语调似乎使她受到鼓舞，使她感到新的希望。但是当她看见克莱尔的表情时，希望很快破灭了。
事实上，他们两人先前是一盆火，现在确是一块冰。经过昨晚的事后，今天两人都心情沉重。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们俩再燃起熊熊烈火。
克莱尔和苔丝彼此客客气气，隐藏自己的感情。后来苔丝走到克莱尔跟前凝视着他那张五官线条清晰的脸。
“安吉尔！”她叫了一声，一边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触摸克莱尔，仿佛不能相信在面前的就是她昔日的情人。她眼睛明亮，苍白的面颊仍然丰满。虽然她还活着，一切生理特征都有，精神上的沉重负担使她非常脆弱，倘若再加一点儿压力她真会病倒，她的眼睛就会黯然无光，她的双唇就会消瘦和干瘪。
“苔丝！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是真的。”
“字字都是真的？”
“字字都是真的。”克莱尔以哀求的目光恳求苔丝，仿佛他情愿苔丝说一句谎话，即使明知道是谎话也要把它变成真的。可是苔丝只重复说——“这是真的。”“他活着吗？”于是安吉尔问。“小孩死了。”“那个男人呢？”
“他没死。”最后，克莱尔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在英国吗？”
“是的。”克莱尔满怀心事地踱了几步。
苔丝完全理解他，所以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苔丝明白，克莱尔遭受了全面损失。
“安吉尔——当初我同意嫁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有一个办法可以解脱；尽管我不希望你那样做。”
苔丝的嗓子哑了。“最后一个办法？”
“我是说，你有办法把我摆脱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