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
茶是人人都吃的。可是不一定人人都说得出吃茶的道理。茶成为“开门七件事”之一,可见它和人民生活关系之密切。但这七件事中,只有茶曾经有人给它写过一部《茶经》。这也是不平常的。中国有《茶经》,日本却有“茶道”,这正是后来居上了。清雍正中陆廷灿作了一部《续茶经》,是就唐代陆羽的原本重加补辑之作,凡三卷。共分十类: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末附茶法一卷,这是一部内容丰富、编次有法的集大成的撰著,在“九之路”中首先列出了“茶事著述各自”,自唐陆羽《茶经》至清佩文斋《群芳谱茶谱》,共七十二种。当然还有漏略,但即此也可说是洋洋大观了。照例底下还有诗文略。当然不过是稍加点缀而已。其实是收不胜收的。
古今人诗集中谁没几首品茗的诗呢?如果今天要就陆氏书续加补辑,只此诗文一略,没有几十百万字怕就收容不下。当然这里不过是说说而已,无此必要也少有可能。不过我觉得有一篇文字应该是例外,那就是曹雪芹写的“贾宝玉品茶栊翠庵”,这是《红楼梦》的第四十一回,作者总共不过花了一千二百字的篇幅,可是品茶的全过程都细细地写到了,不只是写吃茶,同时还用轻盈准确的彩笔点染了人物,一颦一笑,都活生生地凸现出来。语言中充满了机锋,没有一字一句是可有可无的。表面看去,不过是闲闲写来,细加琢磨,知道这实在是精心结撰的。《红楼梦》中这一类精妙的片段是很多的。它们都可以独立成章,但又是整体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就有些像戏曲里的折子戏,随便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抽出来独立欣赏的。
栊翠庵的一幕出现在贾母带了刘姥姥游园火炽热闹大段故事的结尾处。浓墨重彩如火如荼的描绘中忽然投入清幽淡远的一笔,不但增加了文情的跌宕,也协调了全篇的节奏。正如盛宴之后端上来的一碟泡菜,是可以起清口的作用的。
贾母带了刘姥姥与众人,到了栊翠庵中,提出要吃茶。这以后妙玉的语言动作,就都从宝玉的眼中写出。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菜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盅,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
从这简单的问答中,就点出了主客都是品茶的行家,并涉及了茶的品种与烹茶用水,这两处在《茶经》中都列入重要的项目,各用专章加以论述。此外就还有“茶之器”,妙玉给贾母专用的成窑五彩盖盅,给众人用的一色官窑脱胎填的盖碗,还有拉了宝钗黛玉吃体己茶时所用的茶器,都是为茶人所重视的,难怪作者要花力气来细工描写。宋江在浔阳楼上称赞说“美食不如美器”,在这里道理也是一样的。
妙玉给贾母和众人所用的茶器是实写,给宝钗、黛玉、宝玉所用的可就有些玄虚了。给宝钗的一只,杯旁有一耳,杯上镌着“瓠爮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玉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另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镑着“点犀盉”,则奉与黛玉。这些随笔点染,不能不使人想起秦可卿卧室里的古董陈设。这当然都出于作者的虚拟。两者用意并不相同,栊翠庵中品茶与可卿房中睡,到底写的不是同一类的故事。
《红楼梦》中写妙玉,笔墨不多可是多半与宝玉有牵连。算来只有宝玉向她乞红梅;宝玉生日,她投了“槛外人妙玉恭叩芳辰”的帖子,都是虚写,妙玉本人并未出场。还有就是凹晶馆联句由她出来收场,那是与黛玉湘云有关的。从前面两笔虚写中,也已暗点了妙玉对待宝玉的感情、态度。这一回栊翠庵品茶,才是正面的妙玉本传。她因刘姥姥吃过一口,就嫌脏不要了成窑茶杯;但却用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斟茶给宝玉。来吃体己茶的三人中,宝钗黛玉是客,宝玉的关系又自不同,写得自然,但又刻露。宝玉却不知足,说什么“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子。”不知道宝玉是不是真的不理会妙玉拿他当作“自己人”,才拿自己日常用的茶斗给他使,因此而引来了妙玉的反驳,“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难道这只是谈论茶具么?
在这一节文字中,妙玉对宝玉时时加以调侃、讥嘲,毫不假借,但口气中又处处露出非比寻常的亲昵,这与对待宝钗、黛玉的态度也有分明的差异的。她笑宝玉要吃一海,说:“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这里所说,正是品茶的精髓,宝玉“细细吃了,果觉清淳无比”。轻轻一笔,却将品茶的趣味全然写出了。
妙玉心中的宝玉,在六十三回中单借邢岫烟之口点了出来。宝玉因接到妙玉“遥叩芳辰”的帖子,想不出怎样回复,正巧遇见并告诉了岫烟。
“岫烟听了宝玉之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午竟给你那些梅花……”细细打量写得深入而突兀,难道她是初见宝玉么?岫烟是妙玉的旧交知己,从她口中的一番话,可不就说出了妙玉心目中的宝玉么?至于在栊翠庵中妙玉正色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实在说得极妙,也正经得好。试想,宝玉又哪能有机会自己一个人闯到栊翠庵来讨茶吃,妙玉又哪里有机会亲手给宝玉烹茶。说来说去,实在只有感谢宝钗和黛玉,当然也就不能不领她们的情。不只宝玉这样说,妙玉是也赞成的,“这话明白”。文章写到这里一泻而下,入情入理,但不细读恐怕就很难领略隐含在小儿女口角中的微妙涵义。
这一节品茶文字,是议论烹茶用水而结束的。黛玉随口问:“这水也是旧年的雨水?”却引来妙玉的一大段讨论: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的轻淳,如何吃得?”
《续茶经》“五之煮”部分几乎都说的是煮茶用水。可见正是茶人极为重视的,中国有那许多名家,也都是因烹茶而得名的。也间有说到用伏中雨水,用缸贮西湖水的。谢在杭说:“惟雪水冬月芷之,入夏用乃绝佳。”是仅有的使用雪水的记录。不过只是一句话,远不及《红楼梦》的尽兴一写,来得笔酣墨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妙玉对黛玉的批评,竟自如此不留余地。《红楼梦》写黛玉,是连一半句奚落的话也经不起的。这里却用“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一句话收束,这和前面妙玉的“冷笑”,都是少见的特笔。难怪有人说妙玉是黛玉的影子,甚至说黛玉本是妙玉。这中间是有消息可寻的。《红楼梦》小说,书中保留了大量封建社会晚期风俗习惯的真实记录,其价值不下于正史或野史,也许更加翔实而生动。这品茶的一章就是好例,又因为它是伟大的小说,在事实的铺陈中处处不离人物性格的刻画,因之也就更为可贵。这就是我觉得续写《茶经》时千万不可遗漏了这一节好文章的理由。
陆羽茶山寺
/曹聚仁/
上环德辅道(香港)中,有一条横街上,有家陆羽茶室。在香港说,这家茶室的茶最好,也最贵;至于陆羽自己来喝,怎么说,我就不敢说了。广州也有一家陆羽茶室,规模很大。不过,我知道陆羽其人,却在二十多年前,旅居赣东山饶,城北有茶山寺,陆羽隐居之地,寺有陆羽泉。当年,我很浅陋,以为陆羽著《茶经》,总是一个隐士,其实不是,他是中国第一个伟大农民艺术家。
陆羽字鸿渐,他是无父无母的弃儿,真的“不知何许人也”,复州(湖北沔阳)竞陵僧积公收留了,抚养在寺中,自由叫他做些扫寺地、洁厕僧、践泥汗墙的贱务,还叫他牧三十只牛。客人来了,他就扫叶烹茶奉客。他听着和尚念经,也就慢慢识些字。有一回,向一位读书人请教,那人送他一篇张衡《两都赋》,他实在念不下去,只好呆呆地看着,喃喃作音,好似诵读着的,这个可怜的小和尚,样子既难看,又带着口吃的毛病;积公要他走向佛门,他却驰骛外道。师徒竟争辩了好几回,积公发怒了,把他关在寺中,专做砍柴的苦工,派寺中和尚看着他。他一面做工,一面心记文字,灰心木立,过目不动手。那和尚说他懒惰,鞭他,骂他。他呜咽流泪,那和尚又怪他记仇在心,又鞭他的背,打得那竹条都断了。这么一来,他便决意出走了。
这位小和尚,离开那礼佛诵经的小天地,跳向出将入相的花花世界。他投奔一位替皇家演戏的伶工,那时,那位三郎皇帝是个大戏迷,朝野伶工结党引类,颇有声势(伶党在晚唐是件大事,也是一个和政治有关的集团)。陆羽读书虽多,自己虽不会演唱,却有戏剧创作、导演天才。他就替那位伶工编写了三本参军戏,自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有一回,宜昌有一场大宴会,邑吏找他做导演(伶正之师),演出非常精彩。那时河南尹李齐物也在场,大为赞许,收他做弟子,教以诗歌,这才完成了他的文艺修养。
那几年,崔国辅出守竟陵郡,陆羽出入门庭,游处三年,他的戏剧修养也已成熟了,那时,还只有二十七八岁。襄阳太守李憕送他一匹白驴、一头乌梨牛,卢黄门侍郎送他一部《文槐书函》,那时,他已经成为文士的宠儿了。他可能进入宫中,做过唐明皇的导演,可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明皇西奔,他就逃难到江南来,隐居乌程杼山妙喜寺,和当时的文士颜真卿、张志和、皇甫湜、萧存辈都有亲密往还,而一代高僧皎然乃是他的至交。于是,积公当年只怕他慕了外道,而今他周历繁华,备经世变,官场本是戏场,他还真反璞,有出世之想。(陆羽曾著《教坊录》,记宫中伶工生活,又作《四愁诗》,《天之未明赋》,感激之时,行哭涕泗的。)
陆羽三十以后,过的游方僧生活,游踪所及,品评天下名泉,许无锡惠泉为天下第一泉,济南趵突泉为天下第二泉,杭州龙井虎跑泉为天下第三泉。有好泉才有好茶,有好茶才显得好泉,那横街上的陆羽茶室,说来说去,就缺少一个“天下第四泉”。
泉水既已停当,才摊得开陆羽《茶经》若问茶山寺内的陆羽泉是天下第几泉,这话也很难作答,因为俄我说那无名泉是天下第一泉,陆羽也压不到第二去的。评品好茶,一般人脱口而出,说是“龙井”;这只是现代人的想法。宋欧阳修说:“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说:“龙山瑞草,日铸雪芽。”前人就有前人的看法。那位喝茶专家张宗子,他找了一批徽州佬,到日铸,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用别的泉水泡了,香气不出,用禊泉来泡,只是一小罐,香又太浓郁。他就加了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侯其冷,旋以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他称之为兰雪,与松萝并驾。松萝乃皖南名茶,犹令今人之称龙井也。前几年,我们游庐山,买了云雾茶;这又是晋唐人们赞许的山品好茶,无论黄山云雾或庐山云雾,这“云雾”二字正是好茶的自然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