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尽管排在最后,但在苏州,却是一件大事,完全可以排在酱醋之前。苏州人吃酱的时候少,一般都在夏天。我记得一到夏天,祖母会拿一只海碗,描着金边的,碗的四周画着粉彩的缠枝牡丹,去酱油店里买点酱回来,这种酱稀里糊涂的闪烁着湿润的红光,叫甜面酱。切些肉丁,切些香干丁,往油锅里一炒。这是夏天的美食。现在想来,大约是这样的工序,先把肉丁在油锅里煸熟,加入香干丁,略微翻炒几下后,再把一海碗甜面酱倒进去——炒得沸沸的,在湿润的红光四周冒起白色的小汽泡。我那时不爱吃肉,吃到肉就吐掉。我挑香干丁吃。肉丁和香干丁,都切得小拇指指甲般大小,被酱渍透,是很难分辨的。后来长到八九岁,才有了点经验:炒在甜面酱里的肉丁,它的色泽比香干丁深些,而香干丁的色泽是内敛的,像我们的传统诗歌。
香干丁是一首绝句,或者是一阙小令。不到夏天,过了夏天,酱都吃得很少。酱在苏州人看来,是消暑的末事。末事是句吴方言,就是东西的意思。苏州人也不太吃醋,糟倒吃得很多。我原先以为只有苏州人吃糟,就像山西人爱吃醋一样。想不到鲁菜里也有糟,福建菜里也有糟,还有人说糟用得最好的,是福建厨师。苏州人吃醋,也多在夏天。好像夏天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季节。好像苏州人吃酱吃醋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在夏天,常吃糖醋黄瓜,或者糖醋黄鱼,或者蘸着醋吃黄泥螺。苏州人吃醋,出不了一个黄字。也该扫扫黄了。醋什么时候吃,与什么东西同吃,都是适宜的。吃得不适宜,大不了一个酸溜溜么!在苏州,只有茶什么时候吃,与什么东西同吃,像醋一样,也都是适宜的。我就见到一个人边吃稀饭边吃茶,他把茶当作了下饭的肴菜,不是穷,是仿古——颇有些宋代人的气息。
一大清早吃茶,在苏州人那里,已成了神圣的仪式。一个人在家里吃,冬天守着火炉,夏天守着树荫;几个人在外面吃,春天望着鲜花,秋天望着巧云。几个人在外面吃,也可以在巷口,也可以在茶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茶馆很少见了,只在公园里有,叫茶室。茶馆改名为茶室后,总觉得少了味道。像把潇湘馆改成潇湘室似的,有点局促不安,有点捉襟见肘。在苏州,每个公园里都有一个茶室,有的甚至还多。大众一点的,是大公园、北寺塔里的茶室,大公园茶室兼营早点,一碗爆鳝面味不让朱鸿兴。朱鸿兴是苏州的百年面馆,按下不表。高档一点的,是拙政园、沧浪亭里的茶室。其实大众一点也罢,高档一点也罢,言说的是周围的环境,茶钱以前是一样的,近几年略作调整,开始买卖环境了。2000年夏天,我回苏州,一位朋友约我怡园吃茶,这么好的环境,一杯龙井茶也只要五块钱。当然这龙井并不正宗,但还是比花茶滋味长兮兮的。我在北京地坛吃茶,一杯盖碗花茶也要二十五块,还没坐多久,女茶博士们就催下班了。去公园吃茶是苏州便宜,下馆子喝酒是北京便宜。
苏州人把吃茶当家常便饭;北京人把喝酒当家常便饭,如果价格偏高,哪能常便呢?我与朋友把两支藤椅从茶室搬出,搬在了长廊上,面对面坐着,吃茶,此刻正是中午,阳光浇银,怡园里没一个游人,我与他打起赤膊,一声不吭,听水边的两三棵柳树上蝉鸣阵阵——像隔壁大姐烧饭烧焦了,用饭勺刮着锅底。怡园的假山石,积重难返,堆叠得太多了,一直为人诟病。有人觉得怡园有暴发户气,但我却不这么看,我觉得怡园像位博学者。
怡园是苏州在辛亥革命之前所建的最后一座私人园林,因为它年代在沧浪亭、狮子林、网师园、留园、拙政园等等之后,造园家就想做个集大成者,这里集来一点,那里集来一点,大成肯定没做到,博学的样子是有了,像给老杜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作笺作注,笺注一大堆,略过它,就能听到夜雨的响、看到春韭的绿、闻到新炊的香、想到黄粱的空,前梦吃茶,后梦吃酒,梦醒后吃醋。我的这位朋友是位画家,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中国最早从事现代艺术的那一拨,由于地处苏州——受到四面皆山山堵山围的局限,他的名声不大。但我觉得他没有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来一直画着,画到快下岗了。他的妻子已经下岗,他的儿子把米把糖悄悄地藏起,说以后怎么办呢?那天,他没说这些,只说着王羲之、米芾,像说着自己的家务事。在他身后,假山石体上皴出的阳光,使怡园成为一个白热化的园林。
怡园的假山石在夏天中午,白得密不通风,这是我以后想到的。
生命里美丽的风景——逛伊朗茶室
/尤今/
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像伊朗人一样,将茶喝成了生命里一道不变的美丽风景。泡茶的全神贯注,喝茶的心无旁骛,好茶好水因此未被辜负。
大大小小的茶室遍布全国各地,奢华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简陋得令人望而却步的;铺陈得花里花哨的,摆设得古色古香的,都有、全有。每到一个城市,我便到处去探听当地最具特色的茶室在哪儿,而按图寻骥的结果,往往是趁兴而去,尽兴而返。
全市最美丽的茶室
每个不同城市的茶室,都有与众不同而让人津津乐道的特点。
印象最深的,是坐落于伊斯法罕(Isfahan)的茶室。
伊斯法罕是伊朗的故都,位于中部,是目前的第三大城。这儿没有破坏景观的高楼大厦,也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全城弥漫着一种悠闲恬淡的气氛,洋溢着一种古雅朴实的气息。
全市最美丽的茶室设在那道历史长达300余年的朱瑞桥梁(JouiBridge)下。一迈进门,我便大大地怔住了。哇,那布置,简直是“超级夸张”——天花板和墙壁,密密麻麻地吊着、挂着、贴着、钉着各式各样的画作、毛毯、铜塑品、陶质品,还有许许多多盏棉质而绘上不同图案的圆形吊灯。最最奇怪的是,尽管装饰品如此密不透风地排列着,连半寸的空隙也没有,然而,坐在这个面积不大的茶室里,却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反之,有一种恍若置身于古老博物院的雅致感。
到此茶室来的茶客,很明显地有着一定的文化水平,有者全神贯注地遨游于书中世界,有者若有所思地对着本子振笔直书,有者对着窗外景色浮想联翩。那些结伴而来以享受闲谈之乐的,也识趣地把说话的声量调得很低很低,尽量不干扰及他人。轻风徐来,河水潺潺,说不尽的诗情画意。
暮色是傍晚8时过后才一点一点地从窗子里渗透进来的,然后,然后呢,茶室里吊着那棉质的灯,一盏一盏好似着了魔一样地亮了起来、亮了起来,当灯亮起时,绘在灯罩上的图案也清晰地显示出来,每盏灯都有一个不同的图案,整间茶室,霎时变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童话世界,着实美得叫人魂飞魄散。
入夜之后,我到伊斯法罕另一间设在皇家广场(ImanSquare)店铺顶层的露天茶室去,却又领略了另一番全然不同的风情。整个广场,无数灿烂而又密集的灯火不断地闪烁颤动,像情人的眼波般飞出了致命的诱惑。茶客三三两两地坐着,啜茶、观赏夜景、话东道西。
当他们快活地喝着茶时,我却快活地看他们喝茶。
伊朗典型的茶室风光:茶客啜茶、抽水烟、闲聊、交朋友、谈生意。
伊朗人喝茶,有个很奇特的方式——琥珀色的茶,盛在小巧玲珑的玻璃杯子里,喝茶时,糖块不是放进茶里搅和的,而是直接放入口中,再去啜茶。伊朗的糖,呈现不规则的结晶体,一片片薄薄的,晶亮的黄色,轻轻一咬,“卡卡”数声,糖片分崩离析,再悠悠然地把茶啜入嘴里,让它慢慢地与口内的甜味中和,在味蕾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涟漪。有些糖片还镶嵌着柠檬皮,一咬,满嘴生津,这时,赶紧将略带涩味的茶灌入口中,以舌尖略略搅和,那种甘醇已极的好味道,足以使头发“轰”的一声全都直直地立起来。当然,一般较为简陋的茶室,并不备有这些薄片糖晶,仅仅只供给一般化的方块白糖,伊朗人惯常的做法是:以拇指和食指拈着糖块,蘸了蘸茶,放进口里,等它在舌上欲融未融之际,便啜茶入口,与糖中和。坦白说吧,我最初对伊朗人这种喝茶方式觉得很不适应,有一种“脱裤放屁”的感觉,可是,后来,入乡随俗,竟也爱上了——同一杯茶,竟能品尝到不同层次的甜味,层层推进,渐入佳境,好像是我们所期待的人生。
一天十五六杯茶
许多伊朗人每天非茶不欢,而每天喝茶的次数也多得惊人,许多伊朗人告诉我,一天十五六杯是最起码的。有位伊朗朋友说得好:
“伊朗禁酒,我们便以茶代酒,提神、健身、醒胃、清肠,全靠它。”
茶室,对于大部分伊朗人来说,是以茶会友的地方,也是谈生意的好场所。几乎每间茶室都出租水烟,握着水烟管咕嘟咕嘟地吸食的同时,一宗宗生意也就不知不觉地谈成了。
有些茶室,名气极响,但却未能留给人名副其实的好印象。
在南部古城设拉子(Shiraz),有个占地极阔而又设计极美的陵园,纪念的是伊朗举国著名的诗人Hafaz,陵园附设茶室,在我想象中,茶室既设在诗魂缠绕的陵园之内,必定是清静幽雅的,结果呢,恰恰相反。茶室中央,有个方形的水池,水池上面俗里俗气地托着一个巨型水烟壶作为装饰品,水池四周,摆满了桌子,桌边坐满了人,抽水烟的,以浓浊的烟味严重地污染了原本清新的空气;啜茶的不专心品茗,却以响亮得令人生厌的声音制造语言的垃圾,这里那里随处抛掷,整个地方,乌烟瘴气,噪声充斥,我只坐了十分钟,便飞也似地逃走了。严格说起来,让人受不了的,其实不是那间茶室,而是那一堆没有妥善地利用那间茶室的人。
男女必须分开坐
倾心喜欢却又曾经让我生气不已的,是伊朗北部大城大不里士(Tabriz)那间桑葚茶室。这间别具风味的露天茶室,就设在成排桑葚树下。正是果子成熟季节,一串一串丰满多汁的桑葚自得其乐地荡在茂密的枝叶间,一步入茶室,悦目的绿,便像骤然降下的雨,深深浅浅而又斑斑驳驳地落得满头满脸都是。
正欢喜难抑地走着时,冷不防有人暴喝一声:“止步!”一位白须老头僵直地立在眼前,冷冷地说:“女人,去另一边坐!”另一边?哪一边?我狐疑地看着他。他以手指了指另一个隔了一堵矮墙的狭窄通道。我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那儿,疏疏落落地放了三几张桌子,半个人影也没有。白髯老头一脸固执地说:“根据我们这儿的规矩,男女必须分开坐。”规矩?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生气了,冷冷地应道:“我是游客,我想,我不必受这道条规的约束。再说,我已经逛过了伊朗7个城市,上了无数次茶室喝茶,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伊朗有这么一条规矩的!”白髯老头气得涨红了脸,正气势汹汹地想要反噬时,其他茶客却七嘴八舌地开腔代我说话了,白髯老头粗声粗气地反驳,就在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时,我觑了个空儿,迅速跨着大步走了进去,找了个位子,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嘿嘿,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呢”,我一面想,一面快乐地对自己微笑。
白髯老头站在原地,满怀不快而又无可奈何地瞪着我,口中喃喃地动着,仿佛在咬碎一些恶毒得出不了口的话。其实,说起来,我也不是真的想喝那杯茶,只不过是想争那一口气罢了,而今,当真争“赢”了,却又觉得捧在手里那杯茶特别可口,特别香醇。拂面的轻风夹杂着桑葚成熟了的那一股甜香的气息,仰头看时,颗颗桑葚宛如粒粒小巧玲珑的绿玉,在午后温煦的阳光里闪着一圈一圈可爱绝顶的笑影。站了起来,摘了一串,吃,哇,甜入心坎!
那天,在那间露天茶室,足足坐了三小时,喝了整十杯茶,以自助方式吃了无数无数桑葚;啊,那种什么也不做、“时而千思时而无思”的感觉竟是如此难忘而美好。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伊朗人将茶喝成了生命里一道不变的美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