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为防风古国之封疆。相传防风受禹命治水,劳苦莫名。里人以橙子皮、野芝麻沏茶为其祛湿气并进烘青豆作茶点。防风偶将豆倾入茶汤并食之,尔后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乡风。此烘豆茶之由来,或誉防风神茶。然佐料因地而异,炒黄豆、橘子皮、笋干尖、胡萝卜,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较此间烘豆茶晚出。邑产佳茗著录茶经,风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国烘豆茶发祥地之桂冠也。爰为立碑纪念,茶人蔡泉宝策划,县乡领导主与其事,并勒贞珉传之久远。
丙子十月谷旦卢前撰文郭涌书丹
从此,每逢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自发前来祭拜防风氏的乡人无数。
防风氏殁后,防风国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间流传。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余里的上柏报恩寺,以及周边许多寺庙,均受防风古国地域茶文化的影响而崇尚茶道。相传历代名流如陆羽、苏轼、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过防风古国地区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游玩,考察风土民情。防风古国的山水茶汁,也养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杰出的文人学者。
然而,防风氏以性命相争的禅让制,在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却已被世袭制所替代并延续四千余年。细细品尝那微咸的茶水,咀嚼着韧性的青豆桔皮,我竟闻到了血与汗的苦涩气味。我想防风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也许,他留下这“防风神茶”,正是以期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风味依旧,然而,防风氏的风骨却难以寻觅了。
阿婆茶考
/陈诏/
上海郊区,青浦、商榻一带,有一种特殊的饮茶风俗,叫做吃“阿婆茶”。
这是农村妇女,特别是老年妇女饮茶聚会的一种休闲方式。每当农闲之时,妇女们相约以喝茶消闲,今日这家,明日那家,轮流作主。她们用陶制的风炉,以竹片、树枝作燃料,取淀山湖的清水,放入铜吊中煮水。沏茶时,先要点茶头,隔数分钟后,再用开水冲泡,以保证茶的色香味的纯真。阿婆茶的另一特点是茶点丰盛,如菜苋、熏豆、酱瓜、以及各色干果、蜜饯等等,应有尽有。吃阿婆茶时,妇女们随便谈家常、谈生产,包括儿女亲事往往就此谈成。
有一次,我去著名江南古镇周庄游览,见双桥旁边有一茶馆供应阿婆茶,曾尝此佳味。后来,在新编的《昆山县志》中,看到有关“阿婆茶”的叙述:
本县西南隅的古镇周庄,还流传着饮“阿婆茶”的习俗,即几个五十六岁的老妇人,在家喝茶聚会。大多在下午,由东道主以祖传的茶具,上好的茶叶,用风炉炖开水冲泡,并备有茶点。富裕者用“九支盘”,内盛蜜枣、桂圆等高级蜜饯;一般人家备花生、糖果、熏豆、咸菜觅、萝卜干等。老太太们寒暄一番后,便入座。
主人冲茶,抓糖果。老人们边喝茶,边吃糖果,边谈论天南地北的奇闻逸事及家庭生活琐事。二三小时后饮罢,约定下次东道主。建国后,此俗不但沿习,而且连中青年也喜欢喝阿婆茶,边喝边谈边唱,劳动之余的愉快享受。
关于阿婆茶的来历,传说颇多,有一种说法是,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路经淀山湖边,适逢炎热口渴,万岁爷看见一群老年妇女在围坐喝茶,于是上前讨茶喝说:“阿婆,茶。”后来听说讨茶的是当今皇上,遂把此种茶称之为“阿婆茶”。
其实,这种传说乃是附会编造。阿婆茶的习俗可以追溯到元明时期,决不是乾隆时才有的。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中有一篇《快嘴李翠莲记》(有些专家认为,这是元人话本),写东京李员外之女李翠莲性格泼辣,口锋快利,为父母、公婆所不容。有一次,他公公张员外向她讨茶吃,李翠莲走到厨房,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又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口中道:“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此处就出现了“阿婆茶”的名称,而且各色茶点也与江南风俗完全相同,足以证明元明时期就已经有了阿婆茶的饮茶风俗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的故事地点虽然写的是“东京”,但实际上更符合江南的情景。谁都知道,元明时期,江南的手工纺织业的城镇商业开始出现蓬勃的生机。在元代,松江乌泥泾镇(今上海县华泾镇)出了个女中英杰黄道婆,她改革纺织生产工具,对当时植棉和纺织业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到明代,长江三角洲地区,以棉布、蚕丝为主的商品经济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在封建制度的母体中胎动,人的主体意识,特别是妇女的主体意识觉醒的思潮开始突破传统观念的樊篱。在这种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现那个“纺得纱,绩得麻,能裁能补能绣刺”,敢于向封建妇德挑战的李翠莲的艺术形象。
因此,在“快嘴李翠莲”的口中,我们可以断定,早在元明时期,那种反映妇女生活享受和社交方式的吃“阿婆茶”的风俗就已经在江南农村流行了。
泡茶馆
/汪曾祺/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是北京话。其含义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着。本地的“坐茶馆”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叫吃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徒步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吃午饭。吃了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夹着一本很厚的书回宿舍睡觉。
昆明的茶馆共分几类,我不知道。大别起来,只能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
正义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馆,楼上楼下,有几十张桌子。都是荸荠紫漆的八仙桌,很鲜亮。因为在热闹地区,坐客常满,人声嘈杂。所有的柱子上都贴着一张很醒目的字条:“莫谈国事”。时常进来一个看相的术士,一手捧一个六寸来高的硬纸片,上书该术士的大名(只能叫做大名,因为往往不带姓,不能叫“姓名”;又不能叫“法名”、“艺名”,因为他并未出家,也不唱戏),一只手捏着一根纸媒子,在茶桌间绕来绕去,嘴里念说着“送看手相不要钱”!“送看手相不要钱”——他手里这根媒子即是看手相时用来指示手纹的。
这种大茶馆有时唱围鼓。围鼓即由演员或票友清唱。我很喜欢“围鼓”这个词。唱围鼓的演员、票友好像不是取报酬的。只是一群有同好的闲人聚拢来唱着玩。但茶馆却可借来招徕顾客,所以茶馆便于闹市张贴告条:“某月日围鼓”。到这样的茶馆里来一边听围鼓,一边吃茶,也就叫做“吃围鼓茶”。“围鼓”这个词大概是从四川来的,但昆明的围鼓似多唱滇剧。我在昆明七年,对滇剧始终没有入门。只记得不知什么戏里有一句唱词“孤王头上长青苔”。孤王的头上如何会长青苔呢?这个设想实在是奇,因此一听就永不能忘。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大茶馆”。这类大茶馆我很少涉足,而且有些大茶馆,包括正义路那家兴隆鼎盛的大茶馆,后来大都陆续停闭了。我所说的是联大附近的茶馆。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凤翥街和文林街,都不长。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家茶馆。
从联大新校舍,往东,折向南,进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式的街门,便是凤翥街。街角右手第一家便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张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茶具也是比较粗糙的,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除了卖茶,檐下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湖南人所谓的凉薯),这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很强壮,皮色也颇白净。她生了好些孩子。身边常有两个孩子围着她转,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经常敞着怀,一边奶着那个早该断奶的孩子,一边为客人冲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状如猿猴,而目光锐利如鹰。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却捧了一个大碗喝牛奶。这个男人是一头种畜。这情况使我们颇为不解。这个白皙强壮的妇人,只凭一天卖几碗茶,卖一点草鞋、地瓜,怎么能喂饱了这么多张嘴,还能供应一个懒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