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茶也另有风味,但最好的要算松萝,因它也是芽茶之一,而有自然的妙味也。他如六安、普洱等,虽与武夷茶近似,然不及武夷远甚。至于祁门,则与印度的红茶同类,味道都很浓厚,有时尝尝也还可以,如果加糖及牛奶,也失喝茶的真意耳。
日本人喝茶的风气也很盛行,他们对于茶叶、茶具和泡茶的开水等,都很讲究,日本的“茶道”(Teaism),竟指在这苦难的有缺陷的现世里,享受一点乐趣,使日常生活不致毫无意味,这是一种正当的娱乐,我的喝茶之意也即在此。
古典名著中的茶香
/刘心武/
中国古典小说里,《三国演义》在生活细节的描写上是点到为止,比如刘备三顾茅庐,经历多次误会,又立候多时,方才终于见到“真佛”诸葛亮;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什么茶?不再交代,茶具、用水更略而不提。《水浒》则进了一步,对生活场景的描摹,有粗有细,拿写茶来说,就相当细致了。《水浒》中的“王婆贪贿说风情”等情节里,写到王婆的茶肆,那其实应该算是一个冷热饮店,不仅卖茶,也卖别的饮品,如王婆就主动给西门庆推荐过梅汤与和合汤。作者写这些细节,不光是留下了社会生活的斑斓图象,有助于展拓读者阅读时的想象空间,也是揭示人物心理,丰富人物性格的巧妙手段。
梅汤,即酸梅汤,应是用酸梅合冰糖熬煮,再添加玫瑰汁桂花蕊等辅料,放凉后,再拌以天然冰碎屑,兑成的夏日上等冷饮。王婆向西门庆推荐梅汤,是看穿了西门庆想勾搭潘金莲的野心,以此来暗示自己可以为其“做媒”。后来西门庆踅来踅去,傍晚又踅进王婆的店来,径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是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和合汤应是用百合、红枣、银耳、桂圆等炖煮的甜饮,一般用在婚宴上,作为最后一道菜,象征夫妻“百年和好”。王婆向西门庆推荐和合汤,是进一步向他暗示,自己有帮助他和潘金莲成就“好事”的能力。在《水浒》接下来的文本里,还写到了姜茶、宽煎叶儿茶,以及“点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等等,可谓茶香渐浓。
中国古典小说,彻底摆脱《三国》式的“讲史”,以及《水浒》式的“英雄传奇”,长篇大套地讲述俗世中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描写最常态的衣食住行、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始作俑者当推《金瓶梅》。《金瓶梅》里有不少露骨的色情描写,不但“少儿不宜”,就是对成年人,如果心性不够健康者,恐怕也确会产生出诲淫的负面作用。但《金瓶梅》那生动而细腻地描摹日常生活场景,镶金嵌玉般地铺排出令人目不暇接的种种细节,至少作为一个艺术流派的翘楚,是值得我们肯定、赞叹的。《金瓶梅》从《水浒》中“王婆贪贿说风情”前后的情节生发出它的故事,“借树开化”,起头的文字不仅是模仿,而且是爽性完全照搬,但在那嫁接的过程中,它也有了若干微妙的变化,比如写王婆点茶,《水浒》是“点道茶,撒上白松子、胡桃肉”,《金瓶梅》就直书“胡桃松子泡茶”了。
在《金瓶梅》里,不仅写到王婆茶肆的茶,也写到市民家中自饮的茶与待客的茶。比如福仁泡茶,福仁即福建所产的橄榄仁,可以用来泡茶;盐笋芝麻木樨泡茶,盐笋应是盐渍过的笋干,这茶肯定有咸味;梅桂泼卤瓜仁泡茶,有专家指出“梅桂”即玫瑰,这茶大概是甜的;江南凤团雀舌芽茶,这是一种产量很小,极名贵的供品茶,宋朝已值二十两黄金一饼,而且还往往是有价无市,想买也买不到;蜜蜡香茶,把蜜蜂窝压榨后可提炼出蜜蜂蜡,但俗话把根本出不来味道形容成“味同嚼蜡”,不知怎么当时有人用蜜蜡沏茶,怪哉!榛松泡茶;木樨青豆泡茶;咸樱桃的茶;土豆泡茶;芫荽芝麻茶……真是茶香阵阵,袭鼻催津。
但是,看到如许多的关于茶的描写后,我们不禁要问:怎么当时(著书人所处的明朝,或前推到书中所托称的宋朝)人们饮茶,除了茶叶外,往往还要往茶盏里搁那么多其它的东西?又为什么,到清朝以后迄今,这种饮茶习惯竟几乎湮灭无存?《金瓶梅》第七十二回,写到潘金莲为了讨好西门庆,“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酽酽,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欢喜”。这盏茶,除正经茶叶六安雀舌芽茶外,竟一股脑加入了十种辅料!其中一看就懂的有芝麻、盐笋(干)、瓜仁、核桃、木樨(桂花)、玫瑰泼卤(玫瑰浓汁)六种,其余四种,栗系应是栗子切成的细丝,核桃仁里所夹的“春不老”应是一种剁碎的腌咸菜,“海青”可能是橄榄,“天鹅”可能是银杏即白果,“海青拿天鹅”可能是橄榄肉里嵌着白果肉。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一盏汤了!而且酸、甜、苦、辣、咸诸味齐备,固体多于液体,西门庆呷了一口后会觉得美味香甜,大概是“色狼之意不在茶”吧!
《红楼梦》承袭了《金瓶梅》“写日常生活”的艺术传统,但是,它起码在两点上大大地超越了《金瓶梅》,一是文本里浸透了浪漫气息与批判意识,表达了作者的一种人文情怀与社会理想;一是基本上摆脱了色情的描写套路,虽然也写性,却大体上是情色描写(“色情”与“情色”这两个概念的不同,容当另文阐释)。《红楼梦》里写茶的地方也很不少,但往茶汤里配那么多辅料的例子一个也没有了。第三回写林黛玉初到荣国府,饭后丫头捧上茶来,林黛玉也算大宦人家出来的了,颇为纳闷——她家从养生角度考虑,是不兴饭后马上吃茶的啊——到后来才悟出,荣国府饭后那第一道茶是漱口的,盥手毕,那第二道,才是吃的茶。一个关于茶的细节,对展示贵族府第气派和揭示人物心理特征都起到了作用。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不仅写到茶本身,还写到种种珍奇的茶具,以及烹茶所用的水,“旧年蠲的雨水”已然令人感到“何其讲究乃尔”,谁知那妙玉给林黛玉等人吃体己茶时,更用了从太湖边上的玄墓蟠香寺里,梅花上收的雪;是储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在地下五年后,才开出来的!在这一回关于品茶的描写中,不仅凸现出妙玉偏僻诡奇的性格,也通过成窑五彩小盖钟这个道具,草蛇灰线、绵延千里,为八十回后妙玉的命运结局,埋下伏笔。我的“红学探佚小说”《妙玉之死》,便由这盏成瓷杯推衍开去,圆己一说。《红楼梦》里还出现过一盏枫露茶,是用香枫嫩叶,入甑蒸之,取其凝露,几次泡沁而成,这碗茶后来竟酿成丫头茜雪无辜被撵,而八十回后,茜雪又在贾宝玉陷狱时,出现在狱神庙中,我在《妙玉之死》中,写到了那一场景。古典名著中的茶香飘缈,既助我们消遣消闲,又为我们提供了多么开阔的想象空间,融注进了多么丰富的思想内涵啊!
茶缘
/陆文夫/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古老中国对生活必需品的概括,茶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是放在最后的一位。
开门能办七件事,那是中等之家的生活水平。贫苦的人家只有三件事,柴米盐,那油也是时有时无的。小时候,我家的大灶上有许多坑洞,最上层的是灶老爷,要靠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下层的几个坑洞里分别放着油盐酱醋。中层有一个洞里是放茶叶罐头的。那是一种镔铁罐,上面有字,“六安瓜片”。祖母告诉我,茶叶要放在坑洞里,那里干燥,可以防霉。
我的祖父原籍是武进人,苏南的农民都有喝茶的习惯,农村里的小镇上都有茶馆。到了苏北,农民相对地比苏南要穷,茶馆很少,间或有一些茶篷,那是为路人解渴的,不像苏南的茶馆,天蒙蒙亮就有许多人坐在那里,有事没事地向肚皮里灌茶水。我的祖父在太平天国年间从苏南到了苏北,没法上茶馆了,自己独饮。他自制了一个小泥炉,劈了许多短柴禾,用一把锡水壶烧水。有一次忘记了向壶中加水,干烧,尽然把水壶的底烧穿了,烟火从水壶的嘴子里蹿出来。我看了觉得很奇怪,他骂我为什么不早说。从此以后他就用马口铁的壶烧水了,不用陶壶,陶壶传热慢,费柴。
祖父早晚都喝茶,没事更要喝茶。他不用坑洞里的“六安瓜片”,那是待客的,平时喝的茶叶也在坑洞里,用纸包着,是从南货店里论斤称回来的,很便宜。他把茶叶放在白瓷茶壶里,用滚开的水冲下去,然后就着壶嘴嗤呼嗤呼地喝。他不用茶杯,觉得洗茶杯又是多出来的事。可是,他那茶壶的嘴却经常被锄头镰刀碰碎,没嘴的茶壶就被祖母用来放酱油和醋,那坑洞里都是些没嘴的壶。
我跟着祖父上街时,常常站在南货店的柜台外面,看着那货架上巨大的锡罐,茶叶都是装在大锡罐里,上面写着雨前、明前、毛尖、瓜片等等。所以说我从小就认识了茶,知道它是开门七件事之一。
可我一直不喝茶,直到开始写小说之后还是不喝茶。写作的时候案头都是放着一杯水,一天要喝两瓶水。为了节省倒水的时间,还特地去买了一个有盖的大茶斗,上面有十个字“幸福的生活,愉快的劳动。”倒也是当时心情的写照。
直到1956年,我到了南京,经常和叶至诚在一起。叶至诚是个茶客,我很少见过像他这样喝茶的,他用玻璃杯泡茶,泡出来的茶三分之二是茶叶。他见我喝白开水时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一天三次向我的杯子里放茶叶,大概放了不到一个星期,不行了,一喝白开水就好像少点点什么东西,从此就不可一日无君了。
我不后悔染上了茶瘾,它伴着我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啊!我用不着向别人诉说心中的痛苦,用不着揩抹溢出的眼泪,我喝茶,用茶水和着泪水向肚里咽。有人说晚上喝茶睡不着觉,我却是睡不着觉时就喝茶。茶不像酒,它不作任何强烈的反应,不使你哭,不使你笑,不叫你仰天长啸;不让你突发豪情,胆大包天!与茶作伴,是君子之交,你似乎不感到它的存在,却又无往而不在。文界中人有所谓的“三一律”,即一杯茶,一枝烟,一本书。烟,有害;书,有好有坏;唯有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还能同甘共苦。你有钱的时候可以喝好茶,喝名茶,钱少的时候可以喝炒青,再少时可以喝茶末。茶末还有高低之分,喝不起高末可以喝灰末,我喝过十多年的高末,没有喝过灰末,听说一斤灰末只相当于一碗阳春面钱。
粉碎四人帮后我不喝高末了,但也高攀不起,定位于一级炒青。我在苏州生活了半个世纪,对苏州的名茶碧螺春当然是有所了解的。五十和六十年代,每逢碧螺春上市时,总要去买二两,那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一杯好茶下肚,能减轻三分病情。当然,如果病得茶饭不思,那就是病入膏肓了。
我懂得碧螺春,也不止一次地喝过地道的碧螺春。近几年来,到处都在生产碧螺春,台湾也产碧螺春。前两年我到台湾访问时,到了高山区,在一家茶社里居然发现了台湾产的碧螺春。我想评尝一杯。可当老板知道我是来自苏州之后,连忙摇手,说是你不必喝碧螺春了,还是评尝我们台湾的冻顶乌龙吧。茶叶和药材一样,要讲究地道,特定的土壤、气候、生长的环境,对茶叶的特色有决定性的意义。碧螺春是产在苏州的东、西山,以产在果园中,果树下,山坡上的为上品。苏州的东、西山是花果山,可以说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春梅,桃李还有那山坡上,沟渠边的野玫瑰,野玫瑰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满山飘溢。茶叶是一种很敏感的植物,善于吸收各种气味,山花的清香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早春的茶叶里。这不是那种窨花茶的香味,其清淡无比,美妙异常,初饮似乎没有,细品确实存在。有此种香味的碧螺春,才是地道的碧螺春,是任何地方都不能仿造的。此种珍品如今不可多得了,能多得我也买不起。
我买茶都是在清明的后三五天,一级炒青开始采摘,赶快和茶场的朋友联系,要买那晴天采摘的茶,最好是制成后不出三天就到了我家的冰箱里。绿茶最怕的是含水量高,室温高。春天的温湿度很容易使茶叶发酵,绿茶一发酵就变成“红茶”了,再好也是白搭。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我都注视着天气,不希望有春旱,但是盼望着晴天,天晴茶叶的产量高,质量好,这一年的日子就会过得舒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