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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但是牛虻没有听见,接着说道:“我们还是要以诚相待,不管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好比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毫无希望的。假如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让人害怕。“您更爱谁,是我还是那个东西?”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体仿佛也在萎缩。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从梦中惊醒,外面的黑暗正在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亚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过我多少可怜呢?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过,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说您爱我——您的爱害得我够惨了!您认为我可以一笔勾销这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回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里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凶狠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这干那;我曾屈服于任何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拒绝,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现在——您爱我!您爱我有多深?足以为了我而放弃您的上帝吗?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您就对他如此爱戴?看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扯开他的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

“神父,您的上帝是一个骗子。他的创伤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这样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神父,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再次死去。现在,我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神父,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么办?”

他说不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石像,或者就像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之下慷慨陈词,他有点发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

经过长久的沉默,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亚瑟,你能给我清楚解释一下吗?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我听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牛虻转身看着他,脸上阴森恐怖。“我什么也没有。谁会强迫别人爱他呢?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看您最爱哪一个。如果您最爱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作出选择。如果您爱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起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有了您的帮助,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边境,您就公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但是如果您对我的爱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去,免得让我因为见到您而感到痛苦。我已经受够了。”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颤抖。他开始明白过来了。“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位教士。”“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神父,我不会再作出让步。我已厌恶了让步,吃尽了让步的苦头。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必须放弃我。”

“我怎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能放弃你呢?”“那么您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爱——一半给我,一半给您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分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逼疯是不是?”

牛虻拍着墙壁。“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他重复说道。蒙泰尼里从他的胸前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19岁的人多么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挺容易。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就您而言,您还可以用谎言欺骗许多人——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便你怎么说,”蒙泰尼里说道,“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就会和你一样残忍无情——上帝知道。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随你怎么选择。你同意吗?我只能这样做。这是一条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他更加慈悲——”

牛虻摊开双手,发出一声尖叫。“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这样?您有什么权利——好像我想报复您一样!难道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爱您吗?”

他抓住蒙泰尼里的双手,并用炽烈的亲吻和泪水沾满了它们。

“神父,我们一起走吧!您与这个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有什么关系?它们充满了年代久远的尘土,它们已经腐烂,臭气熏天!走出瘟疫肆虐的教会——随同我们走进光明吧!神父,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我们才是未来!神父,黎明就要照临到我们的身上——您在日出之时还会怅然若失吗?醒来吧,让我们忘记可怕的噩梦——醒来吧,我们会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神父,我一直都爱您——一直都爱您,甚至当初在您杀死我时——您还会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抽开他的双手。“噢,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他叫道,“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他们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在灰蒙蒙的黄昏中,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他们的心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低声说道,“能——给我一点儿希望吗?”

“不。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斗争别无他用。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活下去,您就是在批准动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听——!”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静寂之中,没有回音。只是牛虻重新变成冷嘲热讽的恶魔。

“对他喊、喊、喊响点,也许他只是睡、睡、睡熟了——”

蒙泰尼里吓了一跳,好像被打了一下。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他坐在地铺边上,双手捂住了脸,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颤抖,身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泪水意味着什么。

他拉起床单盖在头上,免得让自己听见。他得死去,这就受够了——他曾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壮丽。但是他无法堵住那种声音;它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敲打着他的大脑,冲击着他的脉搏。蒙泰尼里还在不停地哭,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

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并用手帕擦干了眼泪,就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当他站起来时,手帕从他的膝上掉了下来。

“再谈也没什么用了,”他说,“你明白吗?”“我明白。”牛虻回答,木然而又顺从,“这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饿了,必须喂饱他。”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他。将要掘开的坟墓都不会比他们更加寂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就像一对生死离别的情人,隔着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牛虻先垂下他的双眼。他缩下身体,捂住他的脸。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他“走”!他转过身去,走出了牢房。

片刻之后,牛虻惊跳起来。“噢,我受不了啦!神父,回来!回来!”牢门关上了。他缓慢地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他明白这一切都完了,那个加利利人占了上风。

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轻轻地摇荡——茅草很快就会枯萎,被人用铲连根掘起。牛虻整夜都躺在黑暗中哭泣。

军事法庭于星期二上午开庭。审判草草了结,仅仅流于形式,前后勉强只有20分钟。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不准进行辩护,仅有的证人是负伤的暗探和军官,以及几名士兵。提前起草好了判决书。蒙泰尼里已经派人过来,转达了想要得到的非正式认可意见。法官(费拉里上校、本地龙骑兵少校和瑞士卫队的两名军官)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宣读了起诉书,证人作了证,判决书上签了字,随后郑重其事地向犯人宣读了一遍。犯人默默地听着。根据惯例问了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了这个问题。蒙泰尼里丢下的手帕藏在他的胸前。昨夜他一直吻着手帕哭泣,仿佛它是一个活人。现在他看上去很憔悴,无精打采,眼睑上还有泪痕。但是“枪毙”这个词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念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也就仅此而已。

“把他押回牢房。”统领在所有的形式结束之后说道。军曹显然快要哭出来了,他碰了一下牛虻的肩膀。牛虻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微微一惊,立刻转过身来。

“啊,是,”他说,“我忘了。”

统领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怜悯之情。他本性不是残忍的,对于他在这个月里的所作所为,他私下感到有些羞愧。现在想办的事已经办成了,所以他愿意在其权力范围内作出每一个小小的让步。

“你不必再戴上镣铐了。”他说,同时瞥了一眼牛虻淤血红肿的手腕,“他可以待在自己的牢房里。死囚室黑咕隆咚的,而且阴沉沉的。”他补充说道,随即转向他的侄子,“这事真的仅是一个形式。”

他连连咳嗽,并且变换站立的姿势,显然感到局促不安。他随后叫回正押着犯人离开房间的军曹。

“等等,军曹。我想跟他说句话。”牛虻动也没动,对于统领的话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如果你想跟你的朋友和亲人作个交代——我想,你有亲人吧?”

没有回答。“好吧,想一想再告诉我,或者告诉牧师。我负责给你照办。你最好还是找牧师吧,他马上就来,他会陪你过夜。如果还有别的愿望——”

牛虻抬起了头。“告诉牧师我宁愿一个人待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但是你要忏悔呀。”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只要安静,不要打扰我。”

他说话时声音单调而又平静,既没有蔑视也没有生气。他缓慢地转过身去,他在门口又停下了脚步。

“我忘了,上校。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明天别让他们把我绑起来,也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会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

星期三早晨日出的时候,他们把他带进了院子。他的腿比平时瘸得更加厉害,他走起路来显然很困难,而且疼得厉害。他重重地依靠在军曹的胳膊上。但是那种倦怠的温顺已从他的脸上消失。曾在空荡荡的黑暗之中把他压垮的幽灵般的恐怖,那个阴影世界的幻象和噩梦,随同产生这一切的黑夜荡然无存。一旦太阳升起,他的敌人出来就会激起他的战斗精神,他就无所畏惧。

执行枪决的六名士兵扛着短筒马枪,靠着长满常青藤的墙壁站成一排。越狱未遂的那天晚上,他曾爬上这堵满是窟窿且摇摇欲坠的墙壁。他们站在一起几乎无法忍住不哭,竟派他们枪毙牛虻,他们觉得这是一件令人亡魂丧胆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他和他那尖刻反击,他那没完没了的笑声,他那豪爽且易感染他人的勇气,全都注入到了他们沉闷而又贫乏的生活之中,就像游离的阳光。他将要死去,而且是死在他们手里,这对他们来说仿佛是泯灭天堂里的明灯。

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下,他的坟墓正等候着他,这是不情愿的人昨夜挖成的,泪水曾经落在铁锹上。

当他走过时,他低下了头,面带微笑。看着这个黑色的土穴和旁边正在枯萎的茅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刚刚翻过的泥土的清香。

军曹在大树附近停下了脚步,牛虻回过头来,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军曹,我就站在这儿吗?”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喉咙有些哽咽,他说不上什么话,救不了他的命。统领、他的侄子、指挥枪决的马枪兵中尉、一名医生和一名牧师都已站在院子里,他们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看到牛虻含笑的眼睛荡漾出铮铮傲气,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

“早安,先生们!啊,尊敬的牧师这么早也来了!上尉,你好吗?这次可比我们上次见面愉快一些,对不对?我看见你还吊着膀子呢,这是因为我那枪没打准。这帮好汉会打得更准——小伙子们,对吗?”

他瞥了一眼士兵们的阴郁面孔。“反正这次用不着悬带了。得了,得了,不要为了这事闹得凄凄惨惨!并起你们的脚跟,显示一下你们的枪法。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会有更多的工作去做,多得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事前可是没有练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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