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对于关在一间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很是伤心,这使她感到悲凉。但她借口居丧的名义至少可以谢绝温家那些近亲远亲乃至朋友熟人源源不断地来拜访。她生了一个女孩儿,是老头儿死后不多几天就养出来的;亲戚朋友都在等她请吃浴儿酒和做产酒,还有孩子取名以后举行的各式各样盛大招待会。
实际上送礼的人家很多,但她只肯招待最最亲近的亲戚朋友,有客来的时候她一直都是靠在自己床上见他们,她的脸色衬着一片阴沉的黑色愈加显得苍白和无力。她对客人有时诚恳地微笑,有时流下一两颗泪珠,或至少叹息自己的悲哀。有些客人说起那女孩的相貌真是和萨默尔一模一样,她就又爱怜有加地将那孩子看看。她对人都很客气,很耐心,并且同往常一样一成不变,因为她自己知道,老头儿留了这么一大份财产给她,她若只为报答他,这一点面子总要给他顾着的。
至于自己家里人,她却很难见面。自从她做产以来,家里人到她房间里只来过一次。琥珀知道这一次也还是看在父亲分上。她心里十分清楚,如今老头儿已经死了,他们全希望她走得越快越好。她呢?如果不是必要的话,也更是不愿再在他们家里生活。
可是每个人的想法都并没有表示过,只有切米蒙一人曾说出口来。“唔——现在你已经拿到父亲的钱了,你肯定想去买个爵位来,做你的夫人命妇去了吧?”
琥珀给她一个非常轻蔑的冷笑。“也许罢。”她坦然不客气地说道。
“你能够买到一个爵位。”切米蒙又说,“可是你买不到夫人命妇所必备的涵养。”这一句话儿,琥珀好像听过,可是切米蒙的第二句话就只有她能够说了,“还有一桩东西你也买不到,即使你的钱再多,也绝买不到嘉爷的心。”
琥珀对于切米蒙的嫉妒早已是无足介怀的轻视,她知道她已经掉进结婚的陷阱,不能再让自己矛盾了。所以她已觉得她一点儿也构不成危胁。当时听见她这话,也只对她白了白眼。“对于你这么关心,我自然铭记于心,切米蒙,可是我自己会有办法的,你安下心好了,所以你如果为这事而来,你就可以走人了。”
切米蒙回答她的声调是低沉而紧张的,因为琥珀的话那么干脆,那么理所当然,已使得她怒不可遏了。“我这就要走,而且我希望永生不再见你了,可是让我再说一句话——你终究要得到报应的。上帝决不允许你这样的恶人一辈子猖狂下去。”
琥珀的满足感变成了一阵玩世的狂笑。“我可以打赌,切米蒙,你也已经对宗教走火入魔了。你若多拥有一点见识,那就该知道,世间最安逸生活的就莫过于恶人。你可以走了,你这大胆的小****,别再来打扰我罢!”
从此切米蒙一直没有麻烦她,此外也没有人给她麻烦,大家只留她独个人待在房里,仿佛无视她这人一般。
她派拿尔出去找房子,地点要在安静些的市郊,在殿北坝和焦十字架之间一段时尚的西廓。快到她养了孩子之后三礼拜的时光,她就亲自去看了拿尔已经找到的一所房子。
那是圣马丁胡同里的一座漂亮的新建建筑,位于好尔朋、德鲁雷胡同和林肯馆广场之间,四邻都是很体面的人物。那所房子有四层,各层分租一家人家,顶上还有一个假五层,是给佣人住的。琥珀租下了第二层。
这座房子叫做羽饰馆,一块木头招牌正好从琥珀客厅窗口底下伸出街面,上面画着一枝精致的蓝色鸟羽,映在涂金背景上,装着一只涂金的铁质雕花的框子。车房和马房都在沿街,跟街面只隔几英尺路。狭窄的胡同里面住着很多人家,多是宫内的侍臣贵族、封爵的贵妇,以及其他进出白宫的人们。红色的皮鞋、银色的餐具、缎子的衣服、半面的面具,乃至于华美的假发、华车骏马,都是琥珀窗口底下时常出现的景致。
这几间寓所是她生平见过最最华丽的了。其中有一间前厅,金紫绦的帷幕垂挂着,摆着两三张金漆的椅儿和一面华丽的威尼斯式的镜子。前厅进去就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开着许多水晶片儿的窗口,一面临街,一面下临院子。一只大理石的炉子装着石膏的漫顶炉台,一直连到天花板,上面雕刻着各种繁花、群兽、图像、流苏,以及许多裸身女子。烛插是银的。家具也是富丽堂皇,有的镶嵌着象牙珠子。
卧室里面的设置比这还奢华得多。床架上边全都包着银丝布,所有的帷都用绿色的塔夫绸,甚至连所有的椅子也用银丝布绷着。墙中嵌好几个衣橱,还有一张单独的小榻,头顶张着一个帐篷,上面铺着舒适的长垫,是备随时躺躺用的,确乎是琥珀生平所见最精益求精的一桩事物了。此外还有三间房,分别是育儿室、餐室和厨房,但琥珀不打算下厨。
那租金高得非比寻常——一年租金一百二十五镑——可是琥珀对于这种小钱丝毫不放在心上,虽然她不想久居,却也马上将它租下了。她不想久居,是因为她猜波卢不久就要来。他已经去了八个多月,现在潭子里面又塞满捕获来的商船了。
她目前没有离开温家,只是把东西搬到新寓所里去,一连搬了好几天,却也无人问津,其实那些东西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她本已替孩子雇下一个奶娘、一个保姆,如今又加雇了三个女佣人:于是一个阔太太的排场总算准备齐全了。她动身的那天,那么大房里竟是鸦雀无声,门厅里面也看不见一个人。这种全然无视的态度,分明显得全家人都对她怀恨了。
可是琥珀完全不放在心上。这里的人对她毫无意义了——这些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人的生活本来是她看得一钱不值的。她觉得身心愉快全身轻松,就向她的马车座儿上面仰下了。
“走?唔——”她转过来向拿尔说道,“现在总算结束了——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拿尔同意道,她的声音不高,却是发自内心的,“真是谢天谢地。”
马车“得得”地前行,她们静静地坐在里面,欣赏着窗外沿途的一切。那天浓雾迷蒙,空中的潮湿使得伦敦有种百味混杂的恶臭。街上摇晃着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一条胳膊笔直地荡着,原来是刚刚跟人决斗回来的。
对面有两个男子,是法国人,被一群野孩子围住了,大声地将他们侮辱,又拿肮脏的垃圾去扔他们,原来英国人对于一切外国人都是深刻排斥的,对于法国人尤其憎恶。一个衣衫褴褛的独眼老婆,手里拎着一尾几乎烂掉的青花鱼,醉熏熏地一路踉跄着,嘴里叽叽聒聒不知所云。
突然,拿尔紧张起来了,一手捂住嘴儿,一手指点着。“快看!那边又是一个十字啊!”
琥珀赶快上前一看,看见一所房子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底下写着一行潦草的字儿:“上帝垂怜我们!”一个卫兵倚在房子傍,长戟插在他旁边。
她又收回眼神,没精打采地摆了摆手。“呸,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瘟疫是穷人的灾星呢。你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原来她有那六万六千英镑做保护,就觉得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了。
此后的几个礼拜,琥珀都很安静地待在羽饰馆寓所里。她知道自从她搬来这里以后,所有邻居都对她非常关注。每次她踏出门口,总会有人从窗帘缝里窥看她,因为像她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寡妇,即使没有她这么年轻貌美,也要招来人家的注意。
她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认真地担当做母亲的责任。当初她的儿子是没养多久就送走了,相见也是极少,所以她现在对于这个孩子,就觉得很新鲜,仿佛是她第一个孩子一样。她帮助保姆给孩子洗澡,喂奶睡觉也更是亲自看着她,给她摇摇篮,给她唱歌儿,亲眼看到她的个儿、重量、样子上面有一点点儿的变化就满心欢喜。她虽因养这孩子胖了一些,却是喜欢的,因为这是波卢给他的一块肉,她永远不会失掉了,而且这孩子早已取了名字,又有一份优越的生活她大来好享用,这种福气是人人都要羡慕的呢。
拿尔对于这个孩子的喜爱,跟她的主人一样浓厚。“我可以赌咒,全伦敦没有比她更美丽的一个孩子了!”
琥珀听见这话却大不满足。“全伦敦吗!你的话不对吧?她是全英国最美丽的孩子呢!”
一天她到新交易所里去买点日常的琐碎东西,刚巧碰到芭莫贝贝拉。其时琥珀刚从交易所出来,便见一部金漆大马车停在门前,那位卡塞曼夫人刚从车里下来。她先是很感兴趣地端详了一下琥珀的衣服,因为琥珀身上正穿着丧服,而她的大衣是用豹皮做镶衮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豹皮手笼,这些豹皮都是萨默尔以前买来的。后来贝贝拉的目光从琥珀的衣服上移到她脸上,认出了她,便急忙将脸扭开,傲然地走开了。
琥珀暗自地笑了一声,心里想道,原来她还记得我!好吧,夫人,我也知道你,我会努力去熟悉你的。
过了几日,门口上用红粉笔画着十字的人家骤然增多。原来伦敦每年都要发瘟疫,所以二月间发生的几例病例,是没有人觉得恐慌的,但是现在气温升高了,瘟疫似乎越来越严重,于是恐怖渐渐弥漫了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