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芭莫贝贝拉一向雄心壮志,从未动摇改变。她自从出了娘胎,就几乎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一直都努力追求它,不管要她自己或者别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她不懂道德,也不懂羞耻,也不肯去体恤什么良心。她的名姓和人格都跟她的美一样光辉,一样原始,也一样近乎野性。现在她的年纪已经二十一,她只知道自己要的一件东西比天底下旁的任何东西都要紧。
她要的是做英国的王后。若说她的想法近乎荒唐,她是始终不肯相信的。
贝贝拉和察理是复辟前的几个星期在海牙初次见面的,那时她的丈夫是由国内奉派去献金,所以她有机会和察理见面。察理向来好色,自然对她一见倾心。贝贝拉得蒙皇上的重视,也自然得意非凡,同时又因她的老情人斐泽斯尔伯爵对她负心,她想借此报复,所以不久就做了察理的情人。察理自从结识她,就对她恩宠万分,是他多年来的风流史上的首例,于是贝贝拉的身份就一跃而登天了。
她的丈夫芭莫留杰跟她结婚还不到两年,现在住在王街上一所大房子里。
开始留杰依从老婆的意旨,还肯出面来做做主人,后来他认为这个傀儡角色演得未免无聊可笑,就故意回避它了。
正月里的一天傍晚,他走到老婆房门口,照她平日的吩咐先敲一敲门。他中等身材,仪容举止之间并没什么特别,可是脸上表现出善良的教养,眼里也流露着理智的聪明。贝贝拉朝门外扬声叫他进去。当他进了门,她却淡淡地只转头瞥了他一眼。
“哦,晚安,先生。”她坐在一面镜子面前,镜边插着几支蜡烛。一个侍女替她刷浓密而乌亮的长发,她正在试戴几副不同款式的长耳环。她那别致的衣衫是笔挺的黑缎子做的,衬得她手臂、肩膀和胸口上的肌肤如同雪一般白。她的颈脖和手腕上都给钻石闪得亮晶晶。那时她的头胎身孕已经有了八个月,可是她并没感到自己大肚皮,她的气色甚佳。
现在他已走进屋里了。那个梳头的侍女向他微微鞠了一躬,就顾自刷她的头发。贝贝拉把头东转西侧,使那钻石耳环摆动起来,映着烛光亮闪闪的。她自从他进来之后,就有一种依稀的厌倦和客气的鄙夷泛到脸上来。他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脸上显然是一副尴尬的神情;她却并不去看他,只是心里明白他要开口跟她说话,向她有所要求了。
“夫人。”他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之后说道,“我今晚无法陪你吃晚饭了。”
“笑话,留杰!今天万岁爷要来,他会问起你的。”这时她已选好了她的耳环,开始粘贴一些黑色的小面贴,有鸡心形的,钻石形,也有半月形的;一个贴在右眼的旁边,一个贴在嘴巴的左侧,一个高高贴在左太阳穴上。自从他踏进房时跟他打过一个照面后,她一直没看他一眼。
“我想我若不在场,万岁爷完全会谅解的。”
贝贝拉睁圆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真要命,难道我们又要这样下去吗?”
他鞠了一躬。“不必了,夫人,明天见。”当他转身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贝贝拉夫人在那里拿指甲弹着桌边,眼睛里迸出危险的火星,又突然撇开那侍女的手,猛地站起身来,抬起臂膀自己把最后一根定针插上。
“留杰,我要跟你说话。”他的手放在门把上,回转身子朝着她。“夫人?”“你出去吧,花墩。”她朝那侍女把手一摆,可是没等那女孩子走开,她就已说起话来了,“我想你今天晚上还是来吧,留杰。你若是不来,万岁爷会觉得很奇怪的。”
“我倘若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献到他的半个宫廷面前去当婊子,他就更要觉得奇怪了。”
贝贝拉发出一声冷笑。“给万岁爷做情人是不能算当婊子的,留杰!”她的眼睛忽然变窄变硬,她的嗓门也突然提高。“这话我已跟你说过不知多少遍了!”她的调子又重新变得柔和温婉,却带点讽刺的意味,“而且我现在受人家的尊敬,较之仅仅是个绅士太太的时候已经高出一倍了,你难道没有发现到吗?”她说到“绅士太太”四个字的时候,语气之间不觉流露出他的可鄙和卑微来。
他冷漠地朝她看了看。“我想‘尊敬’两个字不大确切,能换上两个更好的字。”
“哦?是什么字,你说!”“自私。”
“哦,瞧你多酸溜溜啊!我真要呕出来了!不过你今天晚饭得来做主人,不然,老实告诉你,你是要吃大亏的!”
他忽然向她走过来,直气得满脸发红而抽搐。他走到她面前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请你少说几句吧,夫人!你这口气简直像个渔婆了!也该怪我自己蠢,结婚后没有把你带到乡下去——我的父亲曾经警告我,说你是要败坏我家门风的!当时我没有听他,后来我就才明白过来了,我发现有些女人竟把自由解释成放荡。你好像就是那种女人了。”
她的眼睛几乎跟他的平视,挑战般狠狠瞪着他。“若我就是那种女人,”她慢吞吞地说道,“你准备怎么样?”
他不再犹豫了,已变得意志坚定。“明天我们就去高恩窝!我想你在乡下过两三年安静的生活,你的观念就一定能矫正过来。”贝贝拉突然把手臂挣脱出他的掌握。“你这该死的叛徒!你倒试试看,看你能不能把我哄到乡下去!我倒要拿点厉害给你看,且看万岁爷的宠爱究竟能给我多大好处!”于是两个人都没有话了,只是气吁吁地站在那里,凶狠狠地互瞪眼睛。正在这当时,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接着一个声音报道:
“万岁爷驾到!”
贝贝拉急忙掉转头。“哦,他来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举到头上,摸了摸头发是否整齐;她的眼睛迅速激动地转动着;她脸上的怒容已消退大半了。她跑到桌边拿了她的黑骨扇这才又回转身来。“现在,你究竟下不下去招待客人?”
“不!”“哦,你这傻子!”她突然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撩起她的长裙,匆忙开步走去,走到门边却站住了稍定一定神,然后把门打开,跨出门槛,穿过一条两边挂着画像的走廊,到了楼梯顶。
楼梯底下,国王正跟他的堂兄贝科哈官在那里聊天,但是两个人一看见贝贝拉就都马上住了嘴,把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去了。她在楼梯上走得很慢,一来是因为她怀孕,所以特别小心,二来是故意卖弄风情,要让人家欣赏欣赏。走到楼梯脚,她才向他们行了个行,那两个男人也对她鞠躬,那个本来到处都可不免冠的万岁爷,也竟脱下了他的帽子。
贝贝拉和察理眉目传情了好一会儿,里面包含着回忆中的交欢以及期待中的取乐。然后她才转头去招待官爷,那官爷已经冷眼看了他们好久了。
“唔,佐治,我想不到你从法国这么快就回来。”“连我自己都没想这么快。可是——”说着他耸耸他那沉重的肩头,向察理瞥了一眼。察理笑起来。“可是菲利大闹醋劲了,我想他是担心你老人家要走令尊的老路吧。”原来英法两国人人都在谈论贝科哈第一公爵曾经做过奥地利安妮公主的情人,因为艾尼当时很漂亮,现在做了路易十四的母亲,已是个肥胖暴躁的老太婆了。现在他的儿子对美尼达倾心企慕,也是公开的。
“这倒挺有趣呢。”贝科哈官说着,向察理半虚半实地鞠了一躬。
“我们到客厅里去好吗?”贝贝拉问道,接着他们都向客厅那边走去。贝贝拉走在察理身边,抬起脸看了看他,那种哀恳的神情和婉得近乎稚气。“万岁爷,我真是难堪极了。今天的晚饭要没有主人了呢!”
“没有主人?他去哪了——你是说他不肯来做主人吗?”
贝贝拉点了点头,垂下了她的黑睫毛,仿佛她因为自己丈夫的失礼深觉惭愧似的。但是察理对于这事却另有看法。
“唔,我不能责备他,这可怜鬼。说也奇怪,一个男人讨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好像不应该遭到妒忌倒应该可怜似的。”
“若这个男人住在英国,他就确实会碰上这样的情形。”官爷说。
察理毫不介意地笑了起来。原来人家说到了他的脾气,他不管怎样是不会生气的,因为他颇有自知之明,也一向不喜欢自欺欺人。
“不过,凡是宴会总得要有个主人。若你肯容许我,夫人——”
贝贝拉紫色的眼睛闪耀着得意的光芒。“哦,万岁爷!只要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