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坦斯沃特太太听到她以前的宠儿的辩词,心里不无感触。使她感到高兴的是,转嫁给韦罗宾的部分罪过得到洗刷。她为他感到惋惜,并且祝他幸福。但是,过去的感情是无可挽回了。任何东西也恢复不了梅琳艾对他的完全信任,不会再认为他的人格完美无瑕。任何东西也抹杀不了梅琳艾因为他而遭受痛苦的事实,抹杀不了他对伊丽莎犯下的罪过。因此,任何东西也不会使他再像过去那样受到梅琳艾的器重,同时也损害不了勃朗德上校的利益。
假若坦斯沃特太太能像女儿那样,亲自听到韦罗宾的申述——亲眼目睹他的痛苦状态,领受一下他那神情举止的感染,那她很可能更加怜悯他。但是,艾莉洛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愿望,通过详细叙说去激发母亲也产生她自己起先产生的那种感情。经过再三考虑,她心里变得镇定下来,对韦罗宾的功过有了清醒的认识。因此,她想只是简单说明一下真情,透露一些与他的人格真正有关的事实,不能大发善心地添枝加叶,以免惹得母亲想入非非。
晚上,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梅琳艾又主动说起韦罗宾。但是这并非毫不费力,她先是坐在那里忐忑不安地沉思了半晌,后来一开口,脸上泛起红晕,声音颤颤抖抖。
“我想向你们俩保证,”她说,“正像你们希望的那样,我一切都明白了。”
坦斯沃特太太刚想打断她,以便用好言安抚两句,不料艾莉洛还真想听听妹妹的公正意见。她急忙做了个手势,母亲才没出声。梅琳艾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艾莉洛今天早晨告诉我的话,使我感到极大的宽慰。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我一心想听的话。”霎时间,她的声音哽住了,但她立即恢复了镇静,更加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我现在感到绝对满意。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我知道这一切之后(这我迟早总会知道的),再和他在一起是决不会幸福的。我决不会信任他,尊重他。任何东西也无法消除我的这种情感。”
“这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嚷道,“和一个行为放荡的人在一起哪能幸福!他破坏了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也是天下最好的人的安宁,谁能和他在一起?不——我的梅琳艾犯不着让这样一个人给她带来幸福!她的良心,她的敏感的良心,会感到她的丈夫应该感到而没有感到的情感。”
梅琳艾叹口气,重复了一句:“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你考虑问题,”艾莉洛说,“和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应该做的完全一样。大概你和我一样,不只从这一事件,还从许多其他事件里悟出了一定的道理,以至于认识到:你若是同他结了婚,肯定会陷入重重困难,感到百般失望。在这种情况下,凭着他那反复无常的感情,那是维持不下去的。你假如结了婚,肯定一直是个穷光蛋。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这连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他的整个行为表明,他简直不知道什么叫自我节制。就凭着那么一点点收入,他的需求量那么大,你又缺乏经验,一定会引起不少痛苦。这些痛苦决不会因为你事先完全没有想到而减轻几分。我知道,你一旦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你的自尊和诚实感会促使你厉行节约。也许,当你只是对自己节衣缩食的时候,你还可以尽量节省,但是超出这个限度,——况且,你就是一个人节省到最大限度,你也无法阻止你们结婚前就已开始的倾家荡产!超出这个限度,假如你试图要减少他的物质享受,也不管多么合情合理,难道你就不担心,你非但不能说服具有如此自私之心的人表示赞同,反而会使你驾驭不住他的心,让他后悔不该和你结婚,认为和你结婚才使他陷入这样的困境?”
梅琳艾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重复了一声“自私”这两个字,听语气意思是说:“你真认为他自私吗?”
“他的整个行为,”艾莉洛答道,“自始至终都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上。正因为自私,他先是玩弄了你的感情——后来,当他自己也倾心于你的时候,又迟迟不肯表白,最后又离开了邦德。他自己的享乐,他自己的安适,这是他高于一切的指导原则。”
“确实如此。他从来没把我的幸福放在心上。”“现在,”艾莉洛接下去说,“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他为什么要懊悔呢?因为他发现事情不合他的心意,没使他感到幸福,他现在的境况并不窘迫——他还没有遭到这样的不幸,他只是觉得他娶了一个性情不及你温存的女人。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娶了你就会幸福呢?那会出现别的麻烦。他会为金钱问题感到苦恼。目前只是因为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才认为无所谓,他本来想娶一个性情上无可指摘的妻子,但是那样一来他会永远陷入贫困。他也许很快就会觉得:即使对家庭幸福来说,一宗不纳税的田产和一笔可观的收入能带来无穷无尽的物质享受,要比妻子的脾气重要得多。”
“这我毫不怀疑,”梅琳艾说,“我没有什么好懊悔的——只恨自己太傻。”
“应该怨你母亲不慎重,孩子,”坦斯沃特太太说,“我该负责任。”
梅琳艾不想让母亲说下去。艾莉洛对两人都引咎自责感到高兴,便想避而不再追究过去,以免削弱妹妹的兴致。于是,她又继续抓住第一个话题,马上接下去说道:
“我想,从整个事件中可以公平地得出一个结论——韦罗宾的一切麻烦都起因于他最初对伊丽莎·沃丽思的不道德行为。这一罪恶是他一切较小罪过的根源,也是他现在满腹怨恨的根源。”
梅琳艾深有感触地赞同这一说法。母亲听后就数说起勃朗德上校受了多少多少冤屈,又有多少多少美德,那个热烈劲儿只有友情和友谊交织在一起,才能表现出来。可是看样子,女儿像是没有听见多少似的。
果然不出艾莉洛所料,她在随后两三天里发现,梅琳艾不像过去那样在继续增强体质。但是,她的决心并未动摇,她仍然显得很高兴,很平静,做姐姐的尽可放心,她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好起来的。
梅戈琳坦回来了,一家人又聚到一起,在农舍里重新安定下来。如果说她们学习起来不像初来邦德时那么劲头十足,她们至少在计划将来要努力学习。
艾莉洛一心急于得到埃特霍的音信。自从离开伦敦以来,她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有什么新的打算,甚至不知道他现在的确凿地址。因为梅琳艾生病的缘故,她与哥哥通了几封信。雅罕的头封信里,有这么一句话:“我们对不幸的埃特霍一无所知,也不敢违禁查问,不过断定他还在牛津。”这是他来信中提供的有关埃特霍的全部消息,因为他以后的几封信里甚至连埃特霍的名字都没提到。不过,艾莉洛并非注定要对埃特霍的行止长此无知下去。
一天早晨,她家的男仆奉命去埃克塞特出了一趟差。归来后伺候进餐的时候,女主人问他出差时听到了什么新闻,他顺口回答说:
“太太,我想你知道弗勒森先生结婚了。”梅琳艾猛地一惊,将眼睛盯住艾莉洛,只见她面色苍白,便歇斯底里似的倒在椅子上。坦斯沃特太太回答仆人的询问时,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同一方向望去。她从艾莉洛的脸上看出她十分痛苦,不禁大为震惊,随即又见梅琳艾处于那副状态,使她同样感到十分悲痛。一时间,她不知道应该主要照顾哪个女儿为是。男仆只看见梅琳艾小姐有病,还知道去唤来一位女仆。女仆和坦斯沃特太太一起,把小姐扶进另一房间。此时,梅琳艾已经大为好转,母亲把她交给梅戈琳坦和女仆照料,自己回到艾莉洛面前。艾莉洛虽然心里还很混乱,但她已经恢复了理智,而且也能说话了,现在正开始询问汤莫森,他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坦斯沃特太太立即把这事揽了过去,于是艾莉洛便不费口舌地知道了端倪。
“汤莫森,谁告诉你弗勒森先生结婚了?”“太太,我今天早晨在埃克塞特亲眼见到弗勒森先生,还有他的太太,就是思切尔小姐。他们乘坐一辆四轮马车,停在新伦敦旅馆门前,我也正好从邦德庄园到那里,替萨莉给她当邮差的兄弟送封信。我走过那辆马车的时候,碰巧抬头望了望,当即发现是思切尔府上的二小姐。我摘下帽子向她致意,她认识我,把我叫住了,问起了太太您的情况,还问起了几位小姐,特别是梅琳艾小姐,吩咐我代她和弗勒森先生向你们表示问候,衷心的问候和敬意。还说他们非常抱歉,没有工夫来看望你们——他们还急着往前走,因为他们还要赶一程路——不过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望你们。”
“可是,汤莫森,她告诉你她结婚了吗?”
“是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她一到了这块地方就改名换姓了。她素来是个和蔼可亲、心直口快的年轻小姐,待人客客气气的。于是,我冒昧地祝她幸福。”
“弗勒森先生是不是和她一道坐在马车里?”“是的,太太。我看见他仰靠在里面,但是没有抬头,他从来都是个言语不多的先生。”艾莉洛心里不难说明他为什么不向前探身,坦斯沃特太太可能找到了同一解释。“车里没有别人吗?”“没有,太太,就他们俩。”“你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吗?”
“他们直接从城里来的,这是洛茜小姐——弗勒森夫人告诉我的。”
“他们还要往西走?”“是的,太太——不过不会呆得很久。他们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肯定会到这里来。”坦斯沃特太太看看女儿。可是艾莉洛心里有数,知道他们不会来。她听了这个消息,就把洛茜这个人彻底看透了,她也深信埃特霍决不会再接近她们。她轻声对母亲说:他们大概要去普利茅斯附近的普赖特先生家。汤莫森的消息似乎说完了。看样子,艾莉洛还想多听点。
“你走开以前看见他们出发了没有?”
“没有,小姐——马刚刚牵出来,我不能再停留了,我怕误事。”“弗勒森夫人看上去身体好吗?”
“是的,小姐,她说她身体好极了。在我看来,她一向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姐——她好像非常称心如意。”
坦斯沃特太太想不起别的问题了,汤莫森也好,台布也好,现在都不需要了,她便立即让他拿走了。梅琳艾早就打发人来说过,她不想吃饭。坦斯沃特太太和艾莉洛同样没有胃口。梅戈琳坦或许会觉得,两个姐姐最近搞得心神不定,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动不动就不吃饭,她自己倒真够幸运,还从来没有迫不得已挨过饿呢。
等甜点和酒摆上桌,桌前只剩下坦斯沃特太太和艾莉洛两个人。她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都在沉思默想,坦斯沃特太太唯恐出言有失,不敢贸然安慰女儿。她现在发现,她过去相信艾莉洛的自我说明是错误的。她得出这样的公正结论:因为她当时已经为梅琳艾吃尽了苦头,为了不给她增添痛苦,艾莉洛显然把一切都作了轻描淡写。她发现,她本来很了解艾莉洛和埃特霍之间的感情,但是艾莉洛的小心体贴使她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认为他们的感情实际上比她原先想象的淡薄得多,也比现在所证实的淡薄得多。她担心,照这样说来,她对她的艾莉洛有失公道,有失体谅——不,简直有失仁慈,——梅琳艾的痛苦,因为她认识到了,而且就摆在她的眼前,便使她深情倾注,从而忘记艾莉洛可能忍受着同样大的痛苦,当然只不过她更能克制,更有毅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