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清晨和黄昏,我们分别划出半小时跑步。地点选在小区旁边的公园里。类似规模不大,绿树成荫的公园,香城星罗棋布,比比皆是。我们穿着情侣版的阿迪,行进在林间崎岖的小道上。耳边的天籁仿佛回到了大自然。某个黄昏,悠悠状态不佳,在我身后拉出老长一截,刚出林子,她哎唷一下,蹲在路边,眉头痛苦地打个结。我倒退着,小跑回她身边,关切地问:“怎么啦,胃病又犯了。”
她摆摆手,说:“歇歇就好。”
她歇了一会,仍迭声喊痛,或者她又找到了一个赖到我背上的理由。我把她放到背上,迎着万丈红霞,踏上返回的路。凉风习习,她的脸紧贴着我的后颈,呼息如兰,这是一个极为美好的时分。她期期艾艾地说:“亲,你对我太好了,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说:“问呗。”
她说:“你到底爱上我哪点。”
我说:“和巧珍一样,纯真,美丽。”
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纯真和外在,哪样更多呢。”
我说:“都一样,缺一不可。”
她吐气哈我的颈子,说“如果我不漂亮,比如说慢慢地老去,你对我的感情是否就淡下来,说心里话,不许骗我。”
我说:“你不止问了一个问题。”
她撒娇似的拉着我的耳朵,说:“说嘛、说嘛。”
我想了一下,说:“我已深深铭刻你的美好,一生一世,永远这个样。”
她说:“口蜜腹剑,可入耳走心。答应我,即使骗,骗我一辈子好了。”
我说:“小傻瓜。”
她将头伏在我的背上,痴痴地说:“我们能不能不这么好了,我好害怕,据说一个人的幸福总量是固定的,我担心我们预支了以后的幸福。”
我说:“悉听尊便,反正做个好男人千难万难,做个坏男人还不容易吗,打明儿起,我向宁宁学习,不再做家务,挣的钱花光,不再定时放进抽屉,不再陪你跳舞,不再免费做你的枕头,深夜你渴了不再爬起身给你榨果汁,向别的男人们看齐,抽烟,酗酒,打麻将,家庭责任搁置一旁,偶尔采采野花尝尝鲜。”
她语气降温,后颈上寒气袭来,“你敢。”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敢。”
我的确不敢。天作孽、犹可恕,人自孽、不可活,倘若我继续欲海浮沉,便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这不仅关乎到忠诚与否,还牵扯到我积极面对人生的源动力。我们回了家,我把她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抽屉里翻出吗丁啉,倒上一杯热水,端至她唇边。
她说:“胃好多了。我最讨厌吃药,苦。”
我说:“不疼也得吃,听话,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这慢性胃炎,贵在坚持治疗,三国时期,诸葛亮行将就木,他观人识相,料事如神,魏延此人脑生反骨,将来必反,为绝后患,他派马岱秘密处决魏延,蜀国大将如云,为何安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去对付五虎上将呢,因为马岱字丁林,马丁林专治魏延(胃炎)。”
她忍俊不止,说:“胡诌。”
是不是胡诌,我管不着。自然无须翻阅正史野记考证,我在乎哄她开心,看着她乖乖张开小嘴,服下药去,我眉开眼笑,万事皆吉。
一天,车管所突击检查,站里愁云惨雾,人人自危。我们编外人士作鸟兽散。早早早地回家,闲来无事,收拾房间里杂物。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黑皮箱,倒腾一大堆衣物,该洗的扔到一边,该扔的丢到另一边,抖着抖着,从一件黑色西装服里掉落下一张陈旧照片。两个人的风景照,我和飘飘,年轻的我休闲打扮,头发留得很长,笑得贼贱,飘飘长裙曳地,笑容莞尔,背景是海梗公园。那大概是我们同居后满一个月所照,照这张相片的具体缘由模糊不清、消失于烟雨。照片在我手里翻过来翻过去,尘封已久的记忆如潮水般纷沓而至,这便是我深爱过的女人么,我呆望着她那陌生的面容,我心间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看来,时间着实能抹灭掉岁月的所有痕迹。若非这张相片,我无法清晰完原我初恋的女人的样子。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一直告诫自己莫要忘了她,可时过境迁,还是违背了初衷,她之于我的意义,只剩下一个概念。空洞如这张照片。一个人的心里空间毕竟有限,它容不下太多太杂的东西,好比手机存储卡,只有清空掉一些旧的,才能容纳进新的内容。而在更新一些内容后,表示着业已吞吐出某些多余。这个过程,便是改变。
我改变了。
丽莎再一次见到我时,有些入神地看着我,说:“你变了,容光焕发,和过去的那个放浪不羁的人简直两个人。更具吸引力。不过,在某些方面,秉性难改,比如,我不跟我打电话,你从来不主动联系我。”
我说:“找我有事吗。”
那时,我们面向着坐在我家小区楼下的咖啡馆里,门口停着她的天蓝色宝马。她静静地贴在窗口边,恬静得如同一副剪纸。乳白色的窗纱将外界的嘈杂隔离开。
她说:“没事不能找人吗。”
我为之语塞。
她说:“爱情的魔力真大,一个没嘴滑舌的阿来变成了一个木讷寡言的阿来,这段时间你把所有的好听的话都对她说完了吧。”
我端起热气腾腾的摩卡,浅浅啜着,笑一笑。
她抚额轻叹,自责自怨地说:“我忘了,我们分开了,不再是无话不谈的知已。”
我说:“丽莎,别这样。”
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她很享用我的窘迫和不安,嘴角牵过一丝微笑,说:“近些日子,我在与你见与不见徘徊不决,见罢,易给人造成怨妇的误解,好似我纠缠不清似的,落下软弱口实,不见罢,我心里过不去,因为我还欠着一样东西,正所谓快乐的分手,有一码归一码,人财两清,不存芥蒂。”
我说:“你不欠我的。”
她目光闪动,说:“你仔细想想?”
我说:“你不欠我,我欠你,但还不上了。”
“你忘了这个吗。”她抬起手臂,手掌伸展,晃晃。中指间套一钻戒,戒面精工打磨,晶莹剔透,她朱唇微启,“你送我的订婚婚戒指,本打算完璧归赵,但我戴都戴过,心里又实在舍不得,留下来权当作个念想,你不会介意罢。这么着,换种方式补偿你,三十万,它值这个价。”
光滑如镜的桌面上轻轻推过来一张牡丹卡,她说:“密码,你的生日。”
我手足无措,说:“我不要,钻石不是真的,我的环境你不是不清楚,我不可能买得起昂贵的钻戒。丽落,你这人好得有些过了头,你越这样,我心越忐忑,我穷不假,但日子还过得去,不能接受你的帮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她说:“钻石货真价实。上月初,我找专人鉴定评估过。”
“我们不稀罕你的臭钱。”悠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何时来的,我们竟然一无所知,所幸我们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悠悠拣起卡,直接扔向丽莎,说:“收起你可笑而可耻的同情心罢,有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人行迳,有钱了不起吧,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丽莎急忙声辩:“悠悠,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
悠悠冰寒着脸脸,不待她说完,骂道:“黄亚萍,死了这份心罢。”接下来,她做了个跌破眼镜,始料不及的举动,俯下腰去,捞起咖啡杯,浇向丽莎。丽莎兜头兜脸淋个透。
丫头真逗,骂人都不会,和她不会说慌一样。她憎恶一个人,用她电视剧里极为鄙视的角色来含沙射影,表达心中的愤懑不平,我夹在中间,好生为难,只好连声对丽莎说对不起,丽莎若无其事地抽出餐巾纸,擦着脸,回应说没关系。这女人,心胸开阔得令人嫉妒,气度永远那么优雅而淡定。
“亲。”悠悠示威似的叫着,挽过我的胳膊,说:“我们走。”我身不由已地跟着她出了咖啡馆。
我们拐进楼道里,悠悠语气不善地说:“咖啡好喝吗。”
我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有讪讪地笑。
她使劲地拧我的胳膊,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是恨死你啦,居然背着我跟她约会。”
我忙说:“淑女,淑女。”
“哼,还好你坚定了立场,拒绝了糖衣炮弹的攻击。不然有你好看。”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又莫名地高兴起来,说“女人间的争斗,无淑女一词,你瞧她那狼狈样,********,哈,刘巧珍终于打败了黄亚萍。”
我摸摸鼻子,说:“我可不是你们争斗的对象,高加林。”
“你没他帅。”小丫头挺会打击人的。
我垂头丧气。
“可是,你比他温柔。”她话锋一转。
我心花怒放。
她上上下下细细瞅瞅我,说:“你有种成熟的沧桑,我说错了,还是你比较帅。”
我心灵的天空满是色彩鲜艳的烟火。
很快,晴转多云,我愁眉苦脸地说:“糟糕,忘了做饭,外面撮一顿,好不好。”
“不好。”她摇动我的手臂,嗲声嗲气地说:“外面的不干净,又贵又不好吃,我就爱你炒的菜,嗯,糖醋排骨,红烧鲤鱼,西芹烩百合,豆腐拌灰蛋。想想口水都流出来了。”
她甜得发腻的声音使得我全身的骨头都酥了,应声说你高兴就行。
悠悠催道我们快走吧。买菜去。
我们亲昵地手拉着手走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很多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其中夹杂些许登徒子们不怀好意的凯觎之眼,贪婪而叵测,我了解悠悠天生丽质具备何等的杀伤力,了解男人们饱死眼睛饿死球的阴暗心理,心里免不了吃味。而在这方面,悠悠做得很到位,她和张姐属同一种人,保守传统,从不穿过于暴露的衣服招摇过市,让我脆弱的心不至于经受到太大损害。
但,这并不表示着悠悠甘于平淡,像个小草似的默默无闻,沉寂在平凡的生活里。她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她渴望走上舞台,受万人瞩目,灯光,鲜花,如潮的掌声。由此可见,是个人都有梦想,再俏丽的山茶,也怕孤寂地绽放在山谷。一有空,她的耳朵里总塞上一只耳机,另外一只理所当然地塞给我,强迫我听一些节奏纷纷乱乱的歌。这对我的耳朵和精神是一种摧残。我们的偏好南辕北辙,她爱《小苹果》,我爱《第一号伤心人》,她爱艾米丽亚的《bigbieworld》,我爱菲尔。科林斯的《anotherdayinparadise》。
她抱怨我思想压抑,理应多听些欢快的歌。我说快乐总是流于肤浅,流芳百世的往往是些清苦之作,为了印证我的说法,我对她唱出了我的得意之作,当年飘飘离开后我祭典爱情的沤心沥血的作品《叹月》:叹一声,当年的你,迎风而舞,飞上了九天。寒夜里,你容颜依旧,只是无人再来欣赏你的美。原来结局早已注定,背弃了誓言,只留下千年的冷清。站在那彩云环绕的月亮之巅,你的脸上,为何写满了落寞。遍地月色,无边无际,是不是你追忆的目光。
我问她好听吗。她说好听。她说她喜欢《叹月》,只有一个理由,我写的。词曲美则美矣,过于婉伤。她欣喜地发现我身上的又一个闪光点,作写歌作曲。基于此点,她勾画蓝图,一个关乎于未来的发展臆测,她唱歌,我专业写词谱曲,她舞台风光,我幕后支持。妇唱夫随,荣辱与共。我说我写不出快乐的歌,她反驳我说你现在不快乐吗,我说快乐呀,她说把你的快乐写下来,就算为我写一首歌,行吗。我说我尽量。
我趴到电脑桌前,辛苦足足三个小时,一无所获。有些事有的人天生做不来,秉性如此,不可强求,勉强去为之,照图画虎反类犬,不伦不类。言之无物,流传不远,我不怀疑我的心境快活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饱满,但诉诸于笔端,穷于词藻,可能潜意识里有一种偏执,偏执地认为纳尽世间所有华丽繁杂词汇,亦无以表达我们之前的笃笃深情。从创作角度上来看,离别和相思显然更具张力,表现力更强,更易打动人心。鬼使神差地,我脑海里浮现出车祸那晚,那晚的风,那晚的灯光,那晚的拥抱,以及如同月光洒落一地的哀伤,还有她流着泪的脸。文思泉涌,一气呵成,《让我最后一次地抱你》破冰而出,华丽现世。
让我最后一次地抱你
眼泪在深夜里凋落
你说你要走
从此再无相见
把我丢在了这里
丢在了风里
以后你还会偶然地想起我吗
在某个城市某个下雨的夜晚
不经意间唱起了一首歌
淌进我们曾经热恋的河
让我最后一次地抱你
时间凝聚成这一刻
爱过了不后悔
分开了互相道一声珍重
问一问彼此的心
终究留下了一丝痕迹
最后一次(请求地)
最后一次(肯定地)
最后一次(伤感地)
让我紧紧地抱你
不要让我多年以后
忘记你的样子
那随着青春逝去的风和雨
依然飘荡在我们的上空
当我把打印好的歌单交给悠悠时,我心下歉然,未能完成任务的歉然。但悠悠高兴坏了,笑靥如花。也是,她在乎的不是我能不能写出快乐的歌,而是为她写歌这事儿,她脚一蹬,鞋子飞到衣柜边,光着脚丫跳到床上,对着歌单,酝酿好大一会儿情绪,才清清嗓子,用她甜美无比的声音演绎起了这首歌。月光悄悄地从窗户外面溜进来,一下子被她优美凄楚的歌声震迷糊了,它朦胧地探出手掌,如水地抚摸过她的长发,眼睛,脸颊,胸脯,修长而笔直的腿。球球一反常态,蹲在悠悠脚下,微眯小眼睛,乖巧得不像话。我沉浸在歌声里,思绪拉回到那晚,那晚的风,那晚的灯光,那晚的拥抱,以及如同月光洒落一地的哀伤,还有她流着泪的泪。
那时的心境,何其的无奈,心碎,还有悲伤。
歌声袅袅不绝,回荡在房间里。悠悠长长的睫毛垂下,盖着双眼,眼角渗出大大的泪珠儿,嘴角却挂上欣然的笑容,她定定地望着我。
鼓掌。我发自内心地赞叹:“太棒了。”
悠悠谦然说:“是你的歌写得好。”
我们互相吹捧,我说:“太板扎了,丫头,你的嗓音更适合疗伤情歌,我敢保证,在这条路上发展,你会大红大紫的。”
悠悠说:“这种歌,太伤心力,我唱不了。偶尔尝试一下还行,往这个方向发展,不如杀了我。”
我心下明亮透彻,她骨子里张扬活泼,应对这类歌,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正如我写不了快乐的歌,打不出轻快的拍子一档。再者说,难道我愿意我可爱的小公主在台上声情并茂地演唱哀伤的歌吗,那样不符合我的本意。很多人在前往成功的征途上,丢弃掉一些原来很美好的东西,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必有所得。甚至有些人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干脆丢掉了自己,得不偿失,如此一来,我宁肯她的梦想破碎,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人。因为我了解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她的洒脱可以让她在现实里做到无忧无虑,如孩童般天真烂漫。我宁肯她简单而纯粹地快乐地活着,心里如蓝天般澄清,叽叽喳喳地唱着快乐的歌。
数年后,我从网络上下载一个歌星勿忘我的诸多成名歌曲,其中有一首就是我写的《让我最后一次地抱你》,其中浓得化不开的哀怨令我捶胸顿足,痛苦不堪。在这里,我讲述的是一个很现实的故事,讲的是你我他都可能发生过的悲与欢,哀与乐,结尾不在我的笔上,在我们的心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天道轮转。
在我们快乐的时候,如果能想想以后可能而来的悲切,是否会更加地快乐一点呢。生活中没有如果,只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