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凯盯着电脑足足有一小时，但眼睛里啥也没看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推开座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走得并不快，然而这间办公室的空间实在太小，从墙壁这头跨出几步路就到了那头，只好又折返回来。折腾了几回，还是无法冷静下来，从桌子上摸起一包香烟，才吸了几口，吐出来的烟味已经烟雾缭绕地铺满整个房间，味道有点呛人。
施凯刚打开窗户，回头一看，门已被人从外面推开，是他的技术总监王一博。
“凯哥，还不下班？好大的烟味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个好习惯，从不抽烟，施凯曾经表扬过他，做技术编程序的人不抽烟非常难得。
“忘开窗了，现在几点？”
“都已经七点了。”
施凯有些吃惊，抬起腕上的手表一看，果然时针指向了七点十分。“你赶紧回去吧，我还得再处理一些事情。”
“那我帮你叫外卖？”
“农家小炒肉。”
“好。”
随着下属的离开，房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蓝色显示屏在黑夜的空气里更显幽静和冷漠。施凯重新走回桌子前，再一次看到电脑里设计精美、撰写详细的方案，这是天使投资人John和他的团队在经过几个月的考察之后，给出的条件。
他眯着眼睛，逐字逐句地仔细再看一遍，确实没有错，一个字儿都没落掉。
股权分配方案如下：.天使投资方，200万元现金加办公室占30%的股份，分批投资；
2.畅行无忧创始人，占55%的股份；.公司核心骨干团队预留10%的股份；.剩下5%的股份为员工期权。
然而，上面这些条款不是内容的全部，点开方案的第二页，有一句更重要的话，用红字粗体字标出来的对赌条约，非常醒目，正是这句话让施凯久久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如果此项目未实现既定目标，创始人需要赔偿投资人80万元。”
施凯狠狠吐出一口烟，嘴里嘀咕道，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他妈的，这哪是天使，这是撒旦。披着天使的翅膀，干着魔鬼的勾当。”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醒悟，初次与John见面时，那个死胖子问话的真正意图……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次你们俩融不到钱，有什么打算？”
“如果公司的资金链断了，又找不到钱，我想我会卖掉北京的房子，继续干！这是一个好项目，我不能让它半途而废。”
“你们的激情打动了我，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施先生，看样子你对自己的项目充满了信心，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这只老狐狸应该在见他之前，早就看好了这个项目，有意购买。上次的面谈更多是试探自己的虚实和底线。此时此刻施凯内心深处极其复杂，虽然对John的谈判伎俩有些愤然，在商言商，如果今天换位思考，或许自己也会如此。
如今的自己，面对如此苛刻的条件，接受还是放弃？
这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施凯已经有很久没来酒吧了，这是一个五颜六色又光怪离奇的场所。
如果你白天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去酒吧？只要这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都会一脸正义地回答你：几个哥们找个地方喝点酒聊聊天。
如果你晚上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去酒吧？答案就会变得千奇百怪。有的人说自己工作不顺心里烦躁；有的人说自己刚刚失恋了；也有的人会说无聊寂寞打发时间。
在施凯听来，这些答案都比较中规中矩，他曾经听过两个最有意思的答案。
一个是男人，他的同学，朱明月。他说只有在酒吧里喝酒，这种氛围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是享受，什么是幸福。那一刻，他瞬间明白这位老同学，是一个注重精神追求多过物质的人。
另一个是女人，他的朋友，孟小鱼，一位心理咨询师。她说酒吧里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只有两种动物：狼和鸡。那一刻，他也瞬间明白一件事情，女人一旦聪明起来，比男人看得还要通透彻底。
如今这个女人，就坐在他的对面。
齐耳的短发弯曲服帖，很时尚，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容貌端庄秀丽，浓眉大眼，樱桃小嘴。侧影很像韩国的一名影星，《大长今》的女主角李英爱。单凭第一眼的外表，这个女人非常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点。
然而当你听到她的言语，就会完全否定之前的判断。
“肉体仿如电视机，灵魂仿如电视节目的信号，难道电视机老化坏掉了，信号便消失吗？人类的肉体只是物质微粒聚合而成的一种载体。无论作为物质微粒，还是作为一种能量，都是不会消失的。”
这个漂亮女郎刚从北京一座偏僻的寺庙闭关静修回来，正在讲述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关于灵魂濒临死亡的奇异体验。
施凯心里念叨的还是天使投资人开出的那道选择题，再加上对于修身灵性之类的领域也没有什么研究，只能当好一个聆听者和酒友。
孟小鱼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你知道如何打坐吗？就是你的体内有一团意识，这是人格自我，当你接近安静的时候，它会在你体内收敛、向下降落，就是自我意识从充满大脑和身体全部的状态，向内收敛，直到进入脐轮——丹田那里。它在那里稳住，你的头脑就发空了，潜意识就呈现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施凯突然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再看看对面的美女，又低头看看自己，哑然失笑。整个酒吧满眼的红男绿女，大多数都在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好不热闹。唯独自己这一桌，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荷尔蒙加酒精的作用下，正是干柴烈火的好时机。可是谁能想象得到，这对年轻的男女竟然在谈灵魂出窍和打坐方法。
“你笑什么？”
“我们俩是不是很另类？”
孟小鱼明白了，只是笑笑说：“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边并不一定是好事，譬如他们都站在船的一边。”
“我能不能问一个特别俗的问题，你如何看待金钱？”
“年轻时，我尝试过金钱的享乐以后，发觉它的作用，流通功能大于享受功能。金钱是头脑意识的产物，它来自贪婪和其他负能量，也是一种交换工具。金钱交换来的各种享受基本上都落实在肉体上，心灵所需要的东西，金钱能带来的极少。所以我认为，一个人不论多么富有，多么有权势，当生命结束之时，唯有灵魂跟着他走向下一段旅程。怎么把灵魂变得纯洁，这才是人生的目的。人生不是一场物质的盛宴，而是一次灵魂的修炼。”
施凯不甘心，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生死？”
孟小鱼笑了笑：“时间可以带来死亡，通常人对死亡的恐惧就是对时间的恐惧，而对时间的恐惧说明你内心深处，其实是对没有活过的片刻或没有活过的生命的恐惧。但如果活在当下，那么就无所谓死亡，因为每一个瞬间都真实、真诚地活着，把握着，所以活在当下即是生命的真相。生死是肉体的轮换，但灵魂是不灭的。你有没有感受到，在很多人的眼里，你无法替代，是一个永远的存在？如果你想明白这一点，就不会畏惧生死，换句话来说，当你的生命开始趋于静止——不用着急，你有的是时间，因为它只是肉体的终点，并不是灵魂的终点。”
施凯确定了一件事情，这个女人今晚打算跟自己的灵魂绑在一块了。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悟性极好。芸芸众生，无人不纠结生死和财富，然而在她的眼里，却都能回到原点，看到本质。
此时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顿生顽童心态，不信难不倒这个女人。转头看着另外一桌的男女正在耳鬓厮磨，突然灵机一动。
“古人说饱暖思淫欲。你看我们俩现在，饭也吃饱了，酒也喝足了，如果一不小心发生了一夜情，你会怎么办？”
孟小鱼微微愣了一下，盈波流转，美丽的眼睛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
“别狡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矛和盾。我分析一下你的这句话啊，‘一夜情’是你的矛，是你的情欲。‘一不小心’是你的盾，是你的道德在控制。再加上醉酒，就是潜意识为了打破道德自律而做出的行为。你在用你的矛攻你的盾。如果这个问题，我反问你，相信你会纠结很久，呵呵。”
施凯被笑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反驳道：“你觉得我缺女人吗？”
“男人爱性，女人爱情，这是一种天性，永远有天壤之别！没有爱情，一个种群可以延续；没有性，一个种群就会灭亡，所以男性一直致力于扩大自己的性交范围，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别以为我听不懂，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们男人是畜生。”
“这不是我的本意，是你自己在对号入座。”
施凯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倾身上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道：“像你这种对万事万物都能瞬间还原本质的人，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你？”
孟小鱼眨了眨眼睛，挑衅道：“你会吗？”
“会。”施凯瞬间眯了眯眼睛，随即笑了笑。
“真的？”
“不信？”
“当然不信。”
施凯展眉一笑：“理由？”
孟小鱼也是笑靥如花：“任何一个男人靠近我，我通常只需要接触一到两次，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
“说得好玄妙，”施凯又缓慢地加了一句，“凭什么？”
“就凭我是心理咨询师。”
“你未免太自负了。”
孟小鱼轻笑出声：“想听听我对你的分析吗？”
“洗耳恭听。”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希望得到男人百分百的爱情，而男人只需要百分之五十的爱，剩下的与爱并驾齐驱的百分之五十是理解和懂得。很多女人有着漂亮的脸蛋，却无法征服男人。唯一的原因是这一百分都变成了爱，缺少了理解和懂得。恰恰你就是这种男人，你如果喜欢一个女人，不会仅仅看中对方的美貌，也不会因为她的才华，你更看中的是双方是否心灵相通。我说的对不对？”
施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当一个男子还是男孩时，很容易被忧郁柔弱的女孩吸引，因为那时候的你，希望通过保护和拯救他人来确定自己的价值感和男子气概。当这个男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能打动你的，却是一个懂得真爱并且坚韧的女人。现在的你，更需要的是彼此分享和相互支撑来充实和满足自己的生命体验。”
施凯终于收回了玩闹的表情，朝对方点点头：“或许你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深刻。”
孟小鱼照单全收，一点都不谦虚：“那是当然。”
“我一直很好奇，你有没有真正的朋友？”
施凯突然而至的这句话，让孟小鱼也收起了较量的心思，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话：“我没有朋友。”清冷的声音，像破冰时节的溪水一般冷冽。
“为什么？”
“相熟的人都不敢太靠近我，被人剥夺隐私的感觉没人会喜欢，相信你也有这种感觉。而我自己也不需要朋友，因为人生对我来讲，不是太丰富多彩，而是太简单粗糙。我觉得活在这个人世很容易，每个人都那么简单，无非是各种欲望，有些人表现在脸上，有些人表现在心里。这些欲望归结起来，也就那几样，比如权力、金钱、感情、性爱、生死等，一看就到底——没别的东西了。而这些东西我都已经尝试过，所以我无须和人深入交往。”
施凯无法理解她的这种境界，连连摇头：“在你眼里，人的七情六欲都是同一种符号，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
“是啊，很无趣，所以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
施凯瞳孔猛然收缩：“你的父母呢？血缘亲情这是与生俱来的，你能做到无动于衷？”
孟小鱼莞尔一笑：“我很早就跟父母沟通过，这些年我也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就是希望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他们不至于那么痛苦。”
施凯骇然无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竟然有人把生死看得如此冷漠和无趣。半晌过后，他才恢复神态，撇撇嘴自嘲道：“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又笨又没悟性，现在我很感谢我的父母，正因为这么笨我才发现生活这么美好。”
孟小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我属于特例。我小时候经历过很特别的事，感情上也经历过烈火重生，很多人都说我悟性极高，其实是有原因的。况且我现在也没想过死，我还有一些乐趣，比如做心理咨询师。说吧，你今天的困惑是什么？”
“等等，听说你的很多客人都是富豪，收费很贵？”
“因人而异，我又不为这个赚钱。确实有很多富豪也上灵性成长课程，那是因为他们没法过好，甚至过得还不如一般人！就像你一样，创伤太多，表面的繁荣挡不住内心的溃烂。看着像个人，实际没人样！所以想要变回人……但在我面前，标本都是一样的。”
“又骂我了？如果骂我能不收钱，随便你骂，我是真的很穷，你那些富豪客人是穷得只剩下钱，而我是穷得只剩下脸皮了，所以不怕你骂。”
“呵呵，他们的收费标准是一个疗程10万元起，或者按小时付费。你呢，友情赞助，就收你一个问题1000元吧。”
施凯一下子站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再加上喝酒过了头，身子一个劲地摇晃：“没问题，不过得打白条，现在我兜里没钱。”
孟小鱼乐了，拉着他坐下：“问吧。啥事情让你纠结了一个晚上？”
施凯听到这不免心花怒放，一屁股坐下来，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部说出来。对方没有说话，低头思考了半刻，才抬起头来，语气和善地问了一个问题：“现在是你最艰难的时候吗？”
“可以这么说。”
“那就接受它吧。一个人如果处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往上爬。为此你必须接受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在你眼里，那就是光，光给了你勇气和支撑力。如果连这点光都没有了，那只有放弃一切，彻底沉沦……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最可怕的。因此，对你来说，根本不必患得患失，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因为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