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星期日晴
将近三年半以后，我又回到了这孤儿院。这三年多，在张茹的帮助下，我成为一个三流小歌星——我从前玩摇滚乐时最憎恨的那种人。我上了国家电视台的“还是那首歌”节目，各个省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也上了，还有一些我记不起名字的烂节目也上了，就差国家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没上了，张茹说明年春节肯定帮我搞定——钱啊钱，真是好东西。有了它，别管你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这些节目——和嫖妓的本质一样，怪不得叫“上”节目！虽然张茹没和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她为了帮我打通关系肯定花了不少钱。当然，有时候没有钱你也可以办成事，有个省电视的导演就让我无偿上他的节目，条件是我陪他睡一觉——他先上我，我再上节目。后来照例是张茹帮忙，我保住了“贞操”。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在公司管理层的压力下，我只能写一些接近白痴的歌曲。我本想让听我歌曲的人对人生，社会等等其他严肃的问题有所思考，而不是考虑老鼠和大米的关系！但是没办法，经理说现在的听众水平就这样，而我们又是商业机构……于是我就天天唱着我自己都想吐的东西！这就好像你是个能做满汉全席的大师傅，但是对方告诉你只要把猪食拌好了盛在金碗里端上来就行了。更可怕的是在他吃的时候你还必须在一旁看着！唉，如果想记载我这三年多在娱乐圈的生活，根本就不用文字，用墨汁把纸涂黑就行了。
我几次想退出，但是刘向智劝了我几次。他说现在我刚开始混这个圈子，当然是困难重重，但是我毕竟还是有张茹罩着，比起那些没有关系的人，我要强得多。他们想送钱都找不着门！等我真在这个圈子里成了“腕”，我想做什么类型的音乐都行。刘向智又几次向我重申了我的任务的重要性。反复对我说我现在的奋斗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他说要让孩子们组个演出小组，到各地去演出，录唱片，拍电影，这样能为孤儿院筹集资金，提高孩子们的生活水平。现在让我在这圈里混，就是要长经验，为将来孩子们出来做准备。是啊，如果说现在我还觉得自己在这个圈子里呆着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只剩下刘向智所说的那个理由了。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我受得这点委屈和他从前遭的罪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其实在我签约后刘向智就没闲着。他通过张茹的关系带着孩子们上了一期国家电视台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节目，又上了其他省市电视台的节目，呼吁外界给孤儿院捐款——我几乎都参加了。现在向阳孤儿院在全国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刘向智也成了名人，而且不管是在传统媒体上还是网络上，他得到的评价都相当好。
前几天刘向智给我打电话，说是要我回孤儿院，组织文艺组的孩子们练些节目，为到各地演出做准备。还说如果我演出忙，可以等些日子。我现在巴不得离开这个圈子几天，所以就立刻答应了。而且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孩子们，我还真是想念。
我是昨天晚上九点多回到孤儿院的。今天在930509的带领下，我重新游览了一番孤儿院。现在我只想说三个字——“没想到”，没想到三年半的时间，孤儿院的变化竟然这么大！
院里的建筑除了那座被用来当成礼堂，进行集体活动的小教堂以外，似乎都是新建的，十分的现代化。教堂也经过了翻新，就连尖顶上的五角星都被粉刷一新，老院长的巨幅画像悬挂在教堂主门的上方，似乎在俯看整个孤儿院。到了晚上，景观灯照在这建筑上，也算是一种美丽。甬路和操场都经过了平整，甬路的两侧是崭新的路灯，操场的地面上铺着一层橡胶，踩上去很舒服。从前的刑罚架被彻底拆除了，在原地上有很多新的健身器材。整个个孤儿院里还有几处新建的小花坛。和从前那个破旧的，和时代脱节的孤儿院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学生和教师的宿舍还有食堂不仅仅是外表是崭新的，就连里面的设备也非常的先进。我特地让930509带我到他的宿舍里看了看。只见里面的走廊里放着饮水机。寝室里从前那种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孩子挤一张大通铺的情景不见了，一个寝室只住两个人！只住两个人啊，我读教育学院的时候还是八个人一个房间！和930509同住的是第二小组的组长931223。只见房间里一人一套书桌，床，衣柜，房间的天花板上还有个吊扇。
食堂里也非常干净明亮。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孩子们都拿着自助餐盘在窗口点菜。伙食也很不错——看着他们盘子里的炒肉片，真的很难想像以前这里的孩子们连饭都吃不饱。
930509告诉我孩子们现在已经不用象从前那样拼命干活才能吃上饭了。他们现在每天都在上课，学习文化知识。当然他们还是有劳动任务的，但那是值日，扫除性质的劳动，和从前的劳动量相比简直不算什么。我注意到我看见的孩子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有的孩子手腕上还戴着电子表。重要的是孩子们的精神面貌和从前完全不一样，脸上有了血色，孤儿院的操场上有了笑声——这里的孩子终于象孩子了。
除了这些上面的这些变化，我还注意到了教师队伍的变化。晚饭后我和930509在操场上散步，看到迎面走来两个正在交谈的老人，他们的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930509主动和他们问好，并把我介绍给他们。
“你就是王老师？这里的孩子们都很想念你啊。欢迎回来。”领头的一个戴眼镜老人对我说。他身后的其他人也和我打招呼。虽然他表面上对我很客气，但不知怎么的，我隐约觉得他的神情中透着一丝不友好。
等他们走进楼，我问930509他们是什么人。
“戴眼镜的是杨副院长，另一位是古副院长，他们是我们这里的老干部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人是他们的秘书，一个姓文，另一个也姓古。从前也是我们这里的干部。”
“那去年我怎么没在这里见到他们？”我问。“那时候他们正在下放强制劳动中。”“下放强制劳动？”
“嗯，”930509小声说：“老院长在世的时候他们都被打成‘阴谋派’，说他们反对老院长，反对建筑幸福苑的计划，阴谋另立‘委员会’，就把他们送到工厂里强制劳动去了。后来刘院长主持工作了，他们就平反了，恢复原来的工作岗位了。”
“被强制劳动的不仅仅是他们四个人吧？”我想起当时参观孤儿院工厂的情景。“对，还有其他的老师和院干部。大部分都恢复了原工作，还有一些退休了。”
听了930509的话，我想起来刘向勇被抓的那个晚上他曾经骂老院长，说他往死里整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有什么强制劳动之类的话，肯定指的就是这一批人。
930509话音刚落，突然从我们身后传来声音：“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子们可想你了！”
我回头，只见从前负责管理孤儿院工厂的张主任笑眯眯地向我们走来。930509说：“张副院长好！”听了930509的话，我很奇怪，当时他明显就是刘向勇那一派的人，怎么现在反而升到副院长了？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左右逢源，两面三刀的小人，不过他既然主动和我打招呼，我不得已只好和他敷衍着寒暄几句。他走后930509告诉我，三年前我离开孤儿院以后，院里又开了一次表彰大会，表彰第二批次保卫孤儿院有功人员，其中就有张副院长。理由是他在关键时刻保卫了孤儿院的工厂不被刘向勇侵占，破坏。也许张副院长当时就已经是刘向智的人，是“卧底”之类的吧——天知道孤儿院的内情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
看着晚饭后在操场上嬉戏活动的孩子们，散步的老教师们，我为自己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毕竟，老院长那个疯狂的时代彻底地结束了。
这时930509对我说：“王老师，我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们推倒了刘向勇。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吃不饱饭……过去的事情，是我错了。”
想不到他还在为破坏其他小组劳动工具的事情而自责。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别再去想了，”我说：“只要你现在起积极表现，你还是个优秀的人。”
930509点了点头，望着夕阳说：“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真想去外边生活。”
“为什么？”我问。
“外边多好啊。我和刘院长去电视台上了几次节目，也到城里的公园去玩过，里面真好啊。外面还有快餐，电子游戏，总之很多很多的好东西。”
“外边也不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有机会你到外边真的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我说：“别看你现在想出去生活，也许等你长大后还不想走呢。”
“好？”930509一声苦笑。“怎么，现在这里还有什么不好吗？”“慢慢你就明白了。”930509小声说。
九月三日星期一晴
上午刘向智和我在他的办公室里详谈了一次。他想把文艺组打造成一个能长期演出的小组。
“你这次回来应该看到院里的变化了吧？”他问。我点头。
“你想想，院里的这些新建筑，新设备，那一样不需要钱？而且这么多孩子的吃住，每个月的开销也是很大的。”他叹了口气：“虽然张茹和其他的一些公司老总，还有社会各界，对我们院很关心，但是院里的资金一直都很紧张。”
“我可以再捐些钱。”我急忙说。
“不用，”刘向智说：“你已经为院里捐了不少钱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出一张你自己说了算的音乐专辑，没钱怎么行？再说总靠外界的捐助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想把孩子们组织起来，弄个演出团——这想法我从前就对你说过，现在是付诸实践的时候了。孩子们通过慈善演出的方式为本院弄来经费，而且这种演出绝不是暂时性质的，而是长久的。再加上国家的拨款和各界的捐助，我们这里才能继续，长久的办下去，你说是不是？”
“但是孩子们演什么节目是个问题，”我说：“如果演从前的那些节目，恐怕没人会来看，但是现在市面上那些流行歌曲又真的不适合孩子们唱。”
“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先去外面闯荡闯荡的原因。”刘向智说：“你在外边这三年多，演出经验，观众的口味，甚至娱乐圈的规矩也能摸得差不多了。我的想法是你能不能选些歌曲，中外的都行，或者干脆写些歌曲，迎合观众口味的，同时我们的孩子也能唱的。至于伴奏的制作和演出的具体问题你都不用操心。张茹告诉我她已经和唐经理打好招呼了。我们的节目成型后，常经理的公司就会签下我们。最好的情况就是将来在文艺组的孩子里面出个大明星，这样我们院的经费问题就能从根本上解决了。而且，实话和你说，我们以后的收容对象要改变。”
“改变收容对象？”
“不错，”刘向智说：“前几次我到外界考察，才发现外界的弃婴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脑瘫儿和各种有残疾的孩子。我也参观了其他几处孤儿院，看到这些孩子我十分心痛。知道吗？现在这些孩子孤儿院都不太愿意收！不管文艺组孩子们的演出影响如何，我都想让幸福苑逐渐扩招那些有先天性残疾的孩子。先天就带残疾，他们的人生已经很不幸了，又被父母所抛弃……唉。我在院里建那么大的医务所，也是出于这点考虑的。比如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到我们这里后，就可以直接在医务所里治疗，这样费用也能省一点。”
听了刘向智的话，我心里十分感动。他能为残疾的孩子付出这么多的努力，真的让我很敬佩。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愿意让孩子们进娱乐圈，和我一样赶场子，演出，但是现在看来，这是解决孤儿院经费问题的唯一方法。
下午我和文艺组的孩子们在新的音乐大教室里见了面。三年不见，孩子们都长高了。娜娜出落得比从前更漂亮了。她现在是文艺组的组长。也许她这样会见风使舵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混得很好——我真的有权利指责她在老院长时期的所作所为吗？她当时的目的不过就是想活下去。唉，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
941216也比过去漂亮了。因为是更健康的原因才显得漂亮了吧。脸色比从前红润了不少，体型稍微胖了一点点——她还是胖点好，再瘦下去就能和林妹妹比美了。虽然她的神态还是那么忧郁，但是我看得出来她见到我很高兴。我叫她名字的时候娜娜笑着向我解释941216的名字现在已经不是数字了。老院长和刘向勇的统治结束后，刘向智宣布院里的孩子愿意的话可以给自己起想要的名字。941216现在的名字叫小晴。听了娜娜的话，我问941216她为什么选这个名字，她说她希望幸福苑里的天气今后天天都是晴天，在这里生活的人的心情也是晴天。其实在两年前和孩子们一起上电视访谈节目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改名字了。不过当时我以为那是刘向智为了掩盖孤儿院的历史而做的暂时之举，没想到孩子们的名字真的改了。还是现在的名字好，孩子们从前的名字就好像冷冰冰的机器的型号，毫无人性可言。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930509并不在组员之中。娜娜告诉我我走后刘向智就把他调离文艺组了，说他唱歌水平不合格——930509的唱歌水平，非专业人士都能听出他不合格——把他调到保卫科了，说是要在保安科重点培养他。娜娜说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十分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