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用人不当，”老院长说：“刘向勇的伪装性太强了。看来我们的思想教育工作还需要加强。另外，在选人的问题上，我也有失察的地方。”老院长把烟熄掉，对我说：“你来了这么长的时间，从我和你的几次接触来看，你是真心地为这里的孩子们着想——虽然你是从外面来的。你检举刘向勇的勇气也值得表扬，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从你这里了解一下情况，看幸福苑里哪一位老师思想过硬，能力比较强，我会重点培养他。先让他暂时负责劳动监督和文艺宣传方面的工作，以后，我会让这个人全面负责幸福苑的行政管理，你怎么看？”
听到老院长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对外界极端敌视的人，竟然会在我面前作自我批评，而且还要从我这里了解情况，决定接班人，真是不可思议。刘向智说得真对，他办事真是天马行空。
“刘向智副院长工作经验多，能力也强，所以我想还是他担任行政管理工作比较好，而且他也是在为孩子们着想。”
“他？”老院长一笑：“我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让他接我的班，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天。孩子们奋斗到现在，不容易啊。要保证幸福苑不变质，我的接班人在思想上必须过硬，在任何情况下建设幸福苑的伟大理想不能变，与旧势力斗争的思想不能变，而且，凡是我作出的决策，都要坚决拥护，凡是我的指示，都要始终不渝地遵守。”
听到老院长这么说，我实在忍不住了：“经过今天这件事，难道现在你还没看清楚吗？现在问题根本就不是你选择哪个接班人，思想过不过硬的问题，而是这里体制的先天毛病——你想听我说实话，那我就和你说实话，我认为你的那个所谓的理想根本就不会实现。你仔细看看，在这里生活的都是孩子，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学习和游戏——也许我说的不全面，但绝对不是在工厂里干活。你要孩子们不靠国家拨款，自己养活自己，可结果呢？刘向勇还是背着你申请了国家拨款，并且吞了这笔钱。这是什么，这就是人性！这说明人一旦拥有权力，罪恶的念头就一定会膨胀。光靠思想觉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应该是改变制度，让这里的管理者的权力受限制，压制罪恶念头的时候了，而不是再选个什么接班人，让全体孩子们把希望再寄托在他身上。”
“我不这么看，”老院长用力一摆手：“谈到人性，李大虎和娜娜就是反驳你的最好例子。他们不是主动向我揭发刘向勇了？这说明他们心中是有幸福苑事业的，也证明了我们的事业追求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这也说明只要发动群众，我们的事业就会有保证。我承认，在刘向勇的问题上我有失误，我愿意作自我批评。但不能因为这种失误就全盘否定幸福苑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我们的事业是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一项壮举，甚至会对人类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当然，任何事业都是有曲折的，有时候甚至是倒退，但我们要向前看。我们绝对不能因为一两次错误就开倒车。有了错误我们就改正嘛。但是你一定要看到，我们的成绩是主流，错误是支流，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
李大虎我不了解，但是那个娜娜我最清楚不过了。她能揭发刘向勇，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怎么向老院长说？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我看着老院长的眼睛问：“你是不是真的认为今天我们看到的成果展览都是真实的？”
老院长避开我的目光，看着夜空：“我知道，下面的干部有时候对成绩有些夸大，但是。”老院长沉默了几秒钟，叹口气：“我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主要抓的还是幸福苑的大方向，有些小错误，能改正就好……”
“这些错误绝对不是小错误，还有，我们谈的不是做生意，而是育人。做生意犯错误赔的是钱，你现在赔的是孩子们的前途性命！我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者组织有权力强迫他人去信仰什么东西，比如宗教，理念……由于诸多条件的限制，人们生来也许不是平等的，但是人们的思想应该是平等的，自由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信仰自由……”
“照你这么说，人们也可以自由信仰法西斯主义，军国主义了？”老院长打断我的话，反问道。
“当然，人们可以信仰那些东西。但是现实会给出惩罚，然后通过这些惩罚告诉全人类，信仰那些东西，肯定会带来灾难。就像信仰你的理论，也肯定会给这里的孩子带来灾难一样。我认为惩罚已经开始了，刘向勇就是第一个惩罚。使我伤心的是，无辜的孩子们要承受这后果。”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说得太重了——我可不想象那个背叛他的保镖那样，被捅得全身都是血窟窿。
老院长哈哈大笑：“我对我们幸福苑的事业是很有信心的。要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我也就不会带领着大家奋斗到现在了。”
“你有信心，那其他人呢？刘向勇有信心吗？你能保证你新选的接班人有信心吗？”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外界的那些腐朽思想，而且你那个什么思想自由根本就不适合我们这里嘛。我们这里的孩子如果都自由了，那些需要统一行动的生产活动怎么进行？我们这里任何人都要有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不这样，幸福苑就会垮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每个孩子好了这里也就会好了？”老院长一摆手，打断我的话：“看来我们的观点是很难一致了……”
这时候刘向智突然慌张地跑进后院，对老院长说：“爸爸，刘向勇从禁闭室里逃跑了，是他的两个死党救他出去的。他们向后山方向跑了。我们是不是派人去追？”
老院长眼珠一转，一摆手：“随他去吧。我还是那句话，我就不相信整个幸福苑的老师会跟着他走，孩子们会跟着他走。”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说：“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走出老院长的院门，刘向智立刻小声问我老院长和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就把我和老院长的谈话都告诉了他。他低头听着，沉默不语。等走到宿舍楼，他对我说：“接班人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我说：“我当然是希望你成为他的接班人，因为我知道你是对孩子们真心的好。”
刘向智“嗯”了几声，然后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辜负孩子们的信任的。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真是够累的。我还有事情要办。”
“是不是要去抓刘向勇？”
刘向智点了点头：“********。爸爸的意思虽然是放过他，但是为了防止将来发生意外，我们必须除掉他。我这就带人到后山搜索。”说着，他又开玩笑似的说：“现在你怎么不讲法律了？不主张把他扭送到公安局了？”
“对他这种畜生，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我咬牙切齿。“你变得象我们这里的人了。”刘向智一笑说：“看来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那我还要谢谢你们呗？”我也笑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将近深夜十一点钟了。但是我睡意全无。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刘向勇终于倒掉了。但是这对孤儿院的孩子们来说，到底是不是件好的事情？看来老院长早就看出来刘向智有改革的想法。如果他选的接班人坚持走他的老路，谁又能保证这位新的接班人不会成为第二个刘向勇？到时候孩子们不就又陷到地狱里了吗？还有，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感觉今天的刘向智和以往不太一样，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李婷，李大虎和娜娜怎么会突然就有这么大的转变，揭发刘向勇呢？（现在我真想到李婷的房间去看看她，就算问不出什么，安慰安慰她也行。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她一定吓坏了。）他们跟着刘向勇，得到的利益不是更多？会不会他们早就和刘向智有联系？如果这样，一旦刘向智成为这里的领导，他会不会用损害孩子们的利益的方式兑现他对李婷他们的许诺？如果真是这样，我所作的一切岂不是非但对孩子们没有丝毫帮助反而给他们造成更大伤害？唉，此时的我心乱如麻，心乱如麻！望着窗外的夜空，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刘向勇已经倒了，孩子们的生活应该越来越好了，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五月二日星期三阴
今天凌晨三点多钟，从老院长的院子里突然传出打斗和惨叫的声音，持续了五分钟左右。听到惨叫声后我立刻披上衣服跑过去。
当我跑到老院长院子门前的时候，看到外面站的都是保卫科的人。我走到院门口，刘向智和李大虎正在向外走，衣服上沾满了血，就好像刚从血池里爬出来一般。
“出什么事了？”我问。“爸爸被人刺杀了！”刘向智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刘向智没有回答我的话，他先对李大虎说：“你马上带人在全院里实行戒严，没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出房间，还有后山和大门口也要加紧防守。”
李大虎说了句“你放心吧”就带着他的几个随从急匆匆地走了。这时刘向智转过身来对我说：“是刘向勇干的。”“刘向勇？他不是逃跑了吗？”
“唉，”刘向智叹了口气：“是我们大意了，以为他和他的两个死党逃跑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可谁知道就在我带着人在后山搜索的时候，他和他的死党杀了个回马枪，跑到这里来刺杀了爸爸。尽管我们立刻赶过来，和刘向勇搏斗，但爸爸已经……唉，这叫我怎么向全院的人交代啊。”刘向智一边说一边看着我，似乎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刘向勇太狡猾了。你不用太难过。还是想想应该怎么办吧。”我安慰刘向勇。
我的心中起了怀疑：老院长的院子每时每刻都有好几个保安把守，而且他还剩个保镖不离左右，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刘向勇刺杀？而且按照刘向智向老院长汇报的，刘向勇已经跑到后山上去了，刘向智真的带人到后山搜索了，那刘向勇要是下山到孤儿院里来，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老院长是被刘向智刺杀的。但是想这些还有意义吗？无论如何老院长是死了。如果从孩子们的利益角度看，老院长死了倒是件好事，刘向智就能大刀阔斧地改革这所孤儿院了。可谁能保证他掌权后不会变成新的刘向勇呢？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装糊涂吧，不然，我的身上可能也会布满血窟窿！
“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排查在幸福苑里刘向勇的势力，防止他们再兴风作浪。”刘向智说。
“刘向勇呢？”“我们已经抓住了他。我们会开全校大会，公开审判他！”
刘向智的话让我感到意外。本来，我以为他会说刘向勇已经被他们处死了，这样就死无对证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说要开全校大会公审刘向勇。如果老院长真是他刺杀的，他怎么敢让刘向勇再面对全孤儿院的人？他不怕刘向勇揭发他吗？不是他与老院长的死无关，就是他刘向智是“艺高人胆大”，敢于走“险着儿”。
院子里的大喇叭响了，李大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下面宣布戒严令，每个人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到处走动。
“你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吧，我现在还不清楚刘向勇的残余势力会有什么动作。你回到宿舍，拿着这个，”说着，刘向智塞给我一个步话机：“有什么异常情况，立刻告诉我。”
我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胡思乱想，小呆从天花板上的窟窿里跳了下来。我一问，原来是风在山上看到孤儿院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就让他下来看看怎么回事。我把刘向勇被抓，老院长被杀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们两个都该死！”小呆恨恨地说。“你们在山上，看到刘向智的人到山上去搜索了吗？”我问。
“没有，”小呆说：“在黄昏的时候我们看到山脚下突然来了很多人，守着上山的路，天黑以后他们还用手电把路口照得很亮。但是他们都没有往山上走。我怕他们，所以是绕远道下来的。”
果然如此！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老院长是刘向智杀死的。这里真正老谋深算的人是他！
天亮后，刘向智在广播里宣布今天日常的活动暂停。孩子们全部由教师组织在教室里学习老院长的语录。当全体人员在操场上集合的时候，大家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但我似乎能从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一丝惶恐。我知道在这里高层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每个人的命运，逃也逃不掉。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要选择“站队伍”，当你选择站在“错误”的一方，你的选择就是致命的。
刘向智宣布解散后老师们都带着孩子们走到教室里去。平时只有几个小组使用的教室今天破例满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从各个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背诵老院长语录的声音。今天我被分配到的是文体小组。娜娜今天并不在队伍里，看来为了避免泄漏消息，她已经被刘向智安排到特定的地方了。我拿着老院长的语录，坐在教室前面，脑海里全是我想像中的老院长遇刺后的样子。我必须承认看到老院长保镖的死给我很大的刺激。从前看那些恐怖电影以为自己就算是真的看到了血腥场面也不会当成一回事，但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在电影里看到的恐怖场面和真正的死亡场面相比不值一提。孩子们看我长时间的沉默，开始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941216对我说：“王老师，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我说。
941216说了句让我感慨很久的话：“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五月五日星期六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