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天那只被紧紧逮住的左手失去了知觉,可右手的拳头却攥得那么紧。力量,力量,他需要力量,他愿意以鲜血作牺牲来向上天求取毁灭一切的力量,多想对爹说:“眼神里,映下了无可奈何的微笑与无力回天的泪水;胸怀上,残存有你紧抱着我时的体温;心田间,铭记着你在夜里给我讲起的神话故事;梦境中,你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那么长。”是谁的身影,穿梭于轮回之间?是谁的记忆,停留在遥远的过去?是谁的瞳孔,倒映出未来的痕迹?或许在并非偶然的宿命中,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相信神奇而离奇的奇迹,冥冥之中那双相握着命运的黑手,催促停留在原处的人撑起勇气继续向前行进。在轮回转动的那个圈上,看起来似乎是一辈子的终点,其实是下一辈子的起点,宿命向来就喜欢玩这种转圈圈的脑残游戏。从此以后,萧萧的清风该向何处吹?大海的彼岸?淡淡的浮云又该往哪里飘?世界的尽头?小黄天抬头仰望那雨水淋淋,像是被泪水浸湿的天空,任凭那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打,伤了情的天都哭了,为什么可怜的小黄天不哭呢?一股激荡于大草原之上的苍茫之气一口一口地吞噬了他的心,令他肝肠寸断,究竟是天在作祟,还是人在造孽?有一种心伤,叫欲哭无泪。
纵然被狡诈阴险的生活所欺骗,也不必悲伤难过,因为看不到阳光的黑暗日子总会被阳光所驱散,只要流淌着的血液还没有凝固,只要跳动着的心脏还没有停下,只要还活着,就必将靠着延续下去的生命走出这片漫无边际的悲凉。沉浸在迷茫之中的小黄天差点儿迷失了自我,几乎与真实的自我擦肩而过,越想懂得温柔,就越要学会坚强。那双已经真正看到痛苦的瞳仁,必将因为恨的漏空而溢满爱,那苦于纠结、陷于绵绵,纠结得不能自拔、纠缠着难分难解的爱与恨,何时才能得到宽恕与解脱?流动着的水停滞了,跳动着的心脏也静止了,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如不经意间从眼前悄悄飘过的云烟,不留下一丝一痕的影迹。如果宿命允许他们父子俩在某个独立于真实世界之外的空间重逢、相遇,那么绝不希望彼此之间的羁绊再次被割断,在望不见曙光的黑暗中,在万众迷茫的混乱中,只有相信——相信的力量,只有相握这双可以握住一切,包括宿命的拳头,只有挺直这副能够挺起江山,甚至天地的胸膛,才能亲手把那折磨人的黑暗与混乱结果掉。
双眸空洞无比的小黄天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爹那只并不完美,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右手遮住了远方的天际,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尽在他爹的手中,跪着的身躯,依然那么潇洒,佝偻着背脊,依旧那么伟岸,是什么样难以揣度的原则,成就了一个已经一无所有、彻底失败了的男人只手遮天的豪迈与奔放?相信,就像一口有水精灵在守护,缠绕有水蓝色幽光的生命之泉,让兵败如山倒、遍体鳞伤的英雄因沐浴它的神泽而再次卷起漫天的风云。既然生活的年代是无法选择的,那么就只能好好滴活在迫不得已的时代里了。
心旌神摇的小黄天似乎听到他爹咬着嘴唇对他说:“做人,总要信,相信你爹我永远活着,相信你自己永远能够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做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个顶,曾经为你遮风挡雨的顶已经不在了,可逆会长大,也将成为一个因心中有所爱而无惧风雨的‘顶’。儿啊,好好记住了,前行的人生征途上,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将错就错是一种奇妙的大智慧,可一错再错就是天理难容的了。莫学爹,学爹遭诅咒,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活着,但如果哪天你也死了,我就真的死了。”咬碎牙齿都扛不住那炙烤心灵的阵阵灼痛,惨惨淡淡的天空何时变得如此可怕?小黄天的心海波澜万丈,始终难以平静下来:有一股圆睁大眼直视你那如阳光般笔直而透彻的视线的冲动,追赶着你无限逼近的逼近,仅仅只是为了要一份郑重的承诺,或许不知期限的十年远比约定好了的一百年更折磨人。我将理想化的你,深深地栽进埋着花种的心田中,希望你也能把所认可的我,悄悄地装进永不淡漠的记忆里。很多话,插着可爱彩图的书本上没有,那个老喜欢说些让学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大道理”的老先生也不曾提及过,只是子啊此时此刻,一下子就想通了很多以前老琢磨不透的事儿。
雨中的清风扬起小黄天结得不怎么规范的红领巾,风中的细雨也故意将他那已经成浅红色的红领巾打湿,老师们常说:“你们是祖国的花朵,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报效祖国……”但当尚且弱不禁风的花朵在精神上遭受宿命的无情摧残时,伟大的“祖国”又在何方?如今,小黄天瞬息之间看清了许多隐含于概念之后的现实意义。失去希望的生活,如一汪平静无波、风吹不动的死水,既然美丽的身影已经远去,那么就让丑陋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既然璀璨闪耀的阳光无暇眷顾不见天日的深渊,那么就让暗淡冥灭的星光来慢慢地照亮深渊中令人绝望的黑暗吧!雨停了,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的太阳也终于弄开了挡在眼前的乌云,天空莫名其妙地被染成了凄艳的血红色,是悲伤的爱把它映红的吗?正因为可曾忆起的过去式那么的支离破碎,渐渐流逝的现在又这么的难以挽留,所以一定要守护住同样有可能失去的明天。小黄天冷冷地笑着:他爹属于那百分之五的尽干伤天害理之事,遭万人唾弃的“坏人”,而“坏人”的儿子却是那百分之九十五的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好人”,这是多么的滑稽好笑呀!悲剧之中的喜剧成分,往往能达到一种让人想笑也笑不出来的艺术效果。小黄天深深地记得,那个即将为初秋所代替的夏天,离他十一岁的生日已经不足一个月了,他是多么渴望他爹能够笑着看他吃一碗娘亲手下的细如针线、加荷包蛋的长寿面呀!对此,他终生难以忘怀,也难以释怀。
一年半之后,说不定哪天就变了的政策真的变了,可这对于已经酿成的惨剧又有什么作用呢?两位年方三十多,却已经双鬓斑白、一脸颓丧、满眼沧桑的大叔带回了五坛骨灰。当初去了七位已经是穷途末路的“英雄”,如今只有他们两位活着回到了故土,而且早已经是肢体残缺、伤痕遍体了,落下了浑身的病根,有躯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在那充满血型与暴力,令人绝望与崩溃的劳改所里,他们本可以淡定从容地走向死亡,死,反倒成了一种只能奢望的“幸福”。但一个最简单、最纯朴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地挺到了最后,也就是“政策”变了的那一天,那个至死不渝的信念就是——把已经惨遭毒手的兄弟们带回那令他们魂牵梦绕了无数夜,已经模糊了记忆中的轮廓的故乡去,尸体带不回去,骨灰死也要带回去。
已经得知了这件事的小黄天悄悄地站在他娘嬴荧房间的窗外,嬴荧抱着一个玄黑色的瓷坛子坐在榻边,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哀怨盘桓地哭了整夜。透过结着薄冰的玻璃窗,他迷迷蒙蒙、模模糊糊地看见灯光下的母亲是那么的憔悴,那么的楚楚可怜,他好想冲进去紧紧地抱住她,用手擦干挂在她脸颊上的泪花,说:“娘,不哭。”可他还只是一个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小孩子,而不是一个顶天立地、只手撑起一个家的汉子,他的臂膀与拳头还不具备保护心爱之人的力量。嬴荧一哭就是满满的整夜,小黄天一站也是满满的整夜,第二天清晨,小黄天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一脸肃穆地对红肿着眼睛的嬴荧道:“娘,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娘无言地点了点头。小黄天将那个装着父亲骨灰的黑色瓷坛子埋在了一片稍微平整,太阳常年照得到的土地下,又堆出一个小土包,这一切,跟在后面的嬴荧都看在眼里。小黄天他爹留给她的遗物只有一个,就是那枚一个手指头大小,串成项链的紫水晶。
从此,小黄天除了每年扫墓的时节之外,其他时间都不怎么愿意再上那座从小就经常和小伙伴们在上面玩耍嬉戏,伴随了他整个童年的小山了,免得刺痛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就让冰凉刺骨的往事,被冻结成一段冰封的回忆吧!脸色苍白的小燕鹢噙着满眶的泪水告诉小黄天,她娘和他外婆也哭了整整整夜。习惯了苦中作乐的小黄天挤出一个很甜美的微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姐,不哭。”按照小黄天的杨烟伯父的遗愿,杨林姐把弟弟的骨灰撒入了村里那条静静流淌着的溪流中,漂过潺潺小溪,漂过滔滔大河,漂到滚滚长江,漂到浩浩汪洋,有鱼儿和水藻相依相伴、长相厮守,就真的够了。
众生皆沉沦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总感觉时间在不停滴流逝,可事实上光阴是永恒地静滞在以自我为圆心的圈内,是历史属于人,而不是人属于历史,人才是文明史的中心。
光阴似水、岁月如梭,转瞬之间小黄天已经长大了。初二的下半个学期因实在不想念了而辍学后,他就跟社会上的那些朋友学开车去了,学会了之后,以未成年人的身份在老家开了两年多的黑车,后来年龄够了,就去弄了驾照。他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中跑过计程的士,开过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的小巴士,也赶过奔走于全国各地间的长途客车,但他都不怎么喜欢开这些车,因为这些车都是用来运人的,人嘛,总不免会吵吵闹闹的,乘客们有说有笑、唧唧歪歪的,肯定仅仅把默不作声的他当成了整辆机车运作的关键零件,他讨厌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于是,他决定一心一意地去开运货物的大车,正如当初决定一心一意学开车,不学别的一样,只要不是运人,运啥都行,在他眼里,人无非就是会说话的货物。刚开始时开运砖、运沙土的后汽轮,后来攒了一些钱,又借了一些钱之后,就买了一辆超大的集装箱卡车头,大得光车头就有半个房间那么大了,村里的小伙子们看了都忍不住惊呼:“哇,钢铁怪兽啊!”要知道,那时候那只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应该算是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了,黄天总是丰神奕奕地站在经济发展的时代前头。至于黄天的车技嘛,只能用鬼使神差、炉火纯青来形容了,就算是倒着开,并且不看后视镜的,也绝对不会出事故,开辆极品跑车在笔直的高度公路上狂飙真的算不上什么,但如果是开着一辆拖着两节集装箱,好几十吨重的大卡车,依然能够轻巧灵活、山川如履平地,那就真的很“神”了。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黄天要是自称为自己那个行业的“榜魁”,恐怕没人敢跟他争了,只不过他一向不是那种高调张扬的人,他喜欢低调且高尚地做人、低调且高效地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