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暮春时节,白天的太阳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淡定,而变得有些浮躁不安了。那棵形似盘虬卧龙的大桑树充满了勃勃生机,一片片巴掌大的绿色桑叶重重叠叠,以占绝对优势的数量彻底地占领了每一寸枝干,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密得估计连在里面筑巢的小鸟都很容易迷了路;密得估计连一阵清风拂过,它也不会搞出太大的动;密得估计连一场瓢泼大雨倾洒而下,它也只会湿最外围的那一层树叶。那一头浓密苍蔚的秀发让人对它磅礴浩瀚的生命力毫无质疑,在这个即将被初夏所取代的春天里,它把在去年秋冬两季所积蓄起来的生命力全部爆发了出来,疯狂地吸收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阳光,疯狂地在手臂上生长着如千千万万根手指头般难以数清的桑叶。它,真的发疯了,真的发狂了,它把以往所有憋得发胀、憋到郁闷的怨恨与愤怒全部发泄在了这个容得下一切的春天里,咬着牙根、皱着眉头忍了那么久,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了。这个生命力爆炸了的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它躯体躁动不安的热血也渐渐地停止了沸腾,它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与淡泊。
晴空万里的天空上飘着一朵洁白如雪的孤云,既有一种不拘一格的突兀感,又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和谐感,不像那种被劲风吹得零零散散、丝丝缕缕的残云,倒像一大块圆圆胖胖、自得其乐、优哉游哉飘浮着云团。它本于无影无踪的空气,就像尘世之人本于平凡的尘土那样,因有了上天所赐予的灵气,而成为了开启了灵智的“他”。怎么就他自己在宽阔无垠的苍穹上像落魄失意的游子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呢?他的同伴们跑哪儿去了呢?十有八九掉了队的他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后会感到孤独吗?
在天空中与他相依相伴,却又遥遥相距的只有那轮金光烁烁、金辉灿灿,等着有心之人去欣赏的艳阳。可是“他”比那朵陷于自我陶醉之中的孤云更可爱,简直可爱到了没脑的地步。他兴致勃勃地盼望着人们去瞻仰他辉煌的圣光,却又总是忘记收起那耀得有心之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的万丈光芒,到最后,有心之人也只能知难而退,并且无心地打击那他那颗虽然很脆弱,却一直在熊熊烧的自尊心了。他们伸了伸懒腰,掩着嘴巴打了个韵味十足的哈欠道:“果然还是睡午觉舒服呀!”看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有品味的人也不一定懂得欣赏呀!那轮高挂于青天之上的艳阳扭了扭胖乎乎的躯壳,把偏离轨道的躯体部位重新定位到正确的位置上。在他看来,这事儿可一点也含糊不得。
那轮高挂于碧落之上的红日不知所以然地挠了挠天火剧燃的金黄色头发,又满脸尴尬与无耐地笑了笑,而后继续驾驭着那辆着了火的龙车,沿着那条既定而无形的轨道,向遥远的西方一点一点地滑去,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喽!或许人们不知道,他其实也会害羞、也会脸红的,情绪波动太大是他亿万年来老改不掉、最让他头疼的毛病。每天天空才刚刚划破一道鱼肚白的黎明时分,他就开始紧张了,一紧张,脸就红了,越紧张越红,不想出去见人,又不得不出去跑车。最后还是弄来几块火红色的朝霞挡住脸,胆怯地、似乎作贼心虚地爬出了地平线,或海平面,爬上了灰蒙蒙的山头或阴森森的林梢。他真的不想再干这又苦又累,最重要的是无聊得要死的活儿了,每天开着那辆由六条笨龙拉着的被烈火烧得掉渣的破车,从东边的始发站开始跑,跑呀跑,不停地跑,一直跑到西边的终点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一天放假的,地上的人们都包饺子、放鞭炮、过大年了,他还得跑。他是多么想和自己不知己多久没见的兄弟姐妹们吃顿安安稳稳的团圆饭呀!
太阳的兄弟姐妹们可多了,什么黄道十二宫呀,什么五行二十四卫呀,什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呀……多得用一百双手数也数不过来。这些弟兄姊妹之中,很多他还只是知其名而未谋其面呢,穿越几十亿光年,甚至上百亿光年的遥远距离,传递来一缕从眼睛中放出来的精神烙印,不曾相识却彼此相知,那是来自亲缘的呼唤,不过平日里玩得比较好,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心中辣辣的艳阳心想:如果能逆乱阴阳将大伙们弄到一块儿聚一聚,叙叙旧,诉诉苦,那该有多好呀!可是大伙们都那么忙,不得离开工作岗位半步,更何况说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的话,无数璀璨绚丽的星空就会在一瞬间坍塌为最原始的混沌,各个真实世界以及生活在那些世界中的生命也会在刹那之间直接灰飞烟灭,无须首先天崩地裂,然后排山倒海,最后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的繁琐步骤,而是直接像空气那样,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愿望是美好的,可现实是残酷的;初衷是天真的,可后果是恐怖的;想法是挺有创意的,可代价是无法承受的。而且,他们的苍天老爹一定会因他们心态上的不成熟而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
那轮很有背景、很有故事的艳阳十分同情命运与自己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们,那种源自血脉里的同情甚至甚于他对自己的同情。他们之中有的被指定绕着某条或椭圆或圆的轨道转圈圈,一直转,转晕了也得转,转吐了还得转;有的被指定朝着某个世界的尽头做匀速的永无止境的飘移,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永远不知道自己要漂到什么地方去;还有的被指定永恒地固定在浩瀚星空中某个残破荒败的角落,叫你不许动,你就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玩人世间一种叫“一二三木头人”的超低龄游戏。他曾如此打抱不平地道:“不愿像靠齿轮运作的机器一样被控制、被操纵的兄弟姐妹们,不愿像人世间的包身工一样被奴役、被压榨的弟兄姊妹们,勇敢地挺起你们被压弯了的脊梁骨,抬起你们低垂了无尽岁月的头颅,睁开你们噙满辛酸血泪的眼睛,让你们瞎了眼睛的暴君天父看一看,让我们那几个纵容自己兄弟‘残害’亲生子女的伯父与叔父看一看,好好地看一看我们惨不忍睹的处境,受苦受难的你们,和我一起站起来反……”他义愤填膺的咆哮声因天空中突然出现的异象而嘎然停止了。
只见两朵遮天蔽日的云彩彻底地笼罩了苍色的天穹,一朵漆黑如墨,另一朵凄艳如血,它们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以不可思议的极速旋转着、翻腾着,顿时之间天昏地暗、神泣鬼啸。当天地复归清明之时,它们组成了一张虽铺天盖地,却不算完整的阴阳太极图,象征着极阴之面的那一半黑色缺了两大块、一小点的乌云,那空出来的三个部位全部是以非阴非阳的混沌补上的,另外,两颗遥遥相对应的阴阳眼位置虽然是极其对称的,可色调上并不协调。那朵漆黑如墨的墨云之中赫然辉映着一个以无数混沌排列而成的字——“无”,并且交织着血色的闪电,与此形成呼应的是,那朵凄艳的血云内也透射有一个以同样物质凝聚而成的字——“荡”,并且激荡着墨色的闪电。至于那一半本应该是纯白色的阳极为何被凄红浓艳的血色所替代,就无从得知了。围绕在那张阴阳太极图外边的是三层银白色的云霓,形似由三条阴阳爻所构成的八卦图,只不过所有的横爻都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另外,那张阴阳太极八卦图的背面赫然印着一只俯卧在地,扭头向后咆哮,做准备起身反扑动作的白虎,是以银白色的云霓构成的,威武不凡,大有睥睨四方之势,人世间是否会有一枚与此天地异象遥相对应的印呢?
紧接着,在那划天界地的阴阳分割线的中间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负手而立,周围被缥缈苍云所笼罩,难以看清其真实面貌的身影,像一口平静无波而深邃无比的古井,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小家伙你活腻了?咒骂父亲的罪孽就足以让你遭受天谴的责罚了,竟然还敢诽谤你那些毫无过失的叔伯。我本想给你放几天假的,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惩罚你,让你一辈子当赶龙车的车夫,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你都必须风雨无阻地出去跑活儿,直到末日审判来临的那一天。”隐身于虚空中的苍天以震聋发聩的天音如此训斥道,一道乌黑的闪电和一道血红的闪电同时从天而降,霹在大言不惭的太阳长满金发,烧着熊熊烈火的头上。被两道粗如天柱,内蕴恐怖力量的雷电如此一轰,他那又密又长的头发当场就焦黑了,升腾起缕缕带有烧焦的刺鼻味儿的黑烟,他摸了摸根根倒竖的金发,擦了擦被电得如焦炭般深黑的圆脸蛋,又打了一口冒着青烟的嗝儿,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嘿嘿,好像真的有点说过火了,不过童言无忌,老爹你也不能这么凶呀,不要这样子对我嘛,我改还不行吗?”苍天不紧不慢地收起故意显摆出来吓唬儿子的威势,而后继续以那种不卑不亢的腔调震动天音道:“小子你认错态度真‘不错’呀!不是你说过火了,倒像是我给你没约束过了火,让你很啰嗦,才会陷入罪恶漩涡。自己拿手指头算算,你都多大的岁数了,还好意思说什么‘童言无忌’?其实呀,爹爹我也并不是成心跟你们这些不懂事儿的小家伙过不去,只是想让你们锻炼锻炼毅力与耐力,只是想让你们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管理天地万物的能力是怎样培养出来的。还有,你们那几个叔伯也不是你所臆断的‘坏人’,你那断指的大伯成天忙于为你们找安身立命之所而东跑西跑,累得要死;你那一天死好几十亿脑细胞的二伯整日因你们不思进取、前程渺茫而牵肠挂肚、忧心忡忡;还有你那看似不学无术,实则无术不学的五叔,给你输导了多少催生阳刚之气的先天罡气,你才从一颗默默无闻的土球变成了一颗璀璨夺目的火球,而取得今日的辉煌成就的?这些,你都忘了吗?最可怜的是你那至今还在‘坐牢’的四叔,他就是为了维持你们这些混球赖以生存的大道秩序才蹲大狱的。算了算了,不提也罢,爹爹我也该回去了,你小子要是还认我这个确实好像有点儿失职的父亲,要是还会害怕我把你爆了,那么你就给我记好了——下不为例!”穿梭于各方世界中的苍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好像也有点说过火了。”
其实跟那轮太阳命运最相似的是他的月亮妹妹,奔跑于同一条轨道,隶属于同一片天空,山头日日风复雨,直至远去的行人归来,才能应验古老的话语,思念是一个四万公里的圆圈,我在世界的这一头拼命追赶,而你却在世界的另一头渐行渐远,彼此献上身心地追逐,却永远隔着一段可望不可即的距离,为什么他们要玩这么残酷的游戏呢?朝露挂满林梢的黎明时分,羞答答的他在东边痴痴地望着他那在西边渐渐隐去,从他眼里慢慢消失的月亮妹妹,他是多么想挽留呀!可他伸了伸手,又欲言又止地放下了。晚霞染红天际的黄昏时分,闷红着脸、已颓颓欲下的他又只能在西边无限深情地举目远眺着他那刚刚从东边升起,化着淡妆、一身白衣的月亮妹妹,他是多么想停车呀!可那六条老师不听使唤的笨龙却依然不顾一切地拉着那辆破车向西边的大洋冲落而去。时间久了,他的眼睛就望得空洞了,他冷笑着道:“距离果真能产生美吗?不见得吧?”即使是这种只能遥遥相视的见面,小气得要死的上苍一个月也只允许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而且这还有时间限制的“几次”还得看天那副阴晴不定、说变脸就变脸的臭脾气,心情不好,弄出几片云彩来,就啥也别想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