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上,英雄往往是能够拄剑立于血泊中的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够好好活下去的人,才有生的资格去诠释战争的性质,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都美其名曰“为了和平”,活下去的人都被“真义”敕封为真正的英雄,为自己所犯下的血淋淋的错误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本就是人的天性。人生本就充满了无数的意外,有的甚至直接与死神签订下了叫“死亡买卖”的契约。或许,好好地活下去才是雷打不动的硬道理,才是生命至高无上的真义与人生永恒不变的真谛,被认可地存在,就是一切。所以,如果爱一个人没有错的话,那么恨一个人也自然是对的,因为恨的存在,爱才有了大爱无疆、重逾泰山的份量。或许在那样一个爱失声淡漠的年代里,学会恨,才能更好地爱自己、更好地爱自己所爱的人。也许在那样一段打乱了千古秩序、人心混乱、局势动荡、最为不正常的岁月里,要想活出一个至少有尊严,至少算得上做了一回“人”的人生,就得把惨淡的人生当作残酷的战场看,尽管心中有爱,尽管迫不得已,也只能“用恨去爱”。
小黄炎很清楚,如果真的深深爱着所爱之人,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所爱之人免受所恨之人的伤害,哪怕代价是牺牲性命。在狡诈而又冷酷的强敌面前,小黄炎因爱而恨,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智慧、胆量与毅力。或许他真的已经成为了冷凇嫂所期待看见的机智勇敢又韧性十足的小英雄,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整个溪源村的救星就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小黄炎,看来小黄炎真的自一出生就继承了无数先人们那直欲毁天灭地的恨意。小黄炎曾听他伯母无意间讲起,只有他爹与他伯母印象深刻,就连村里那些辈分最高的老老爹们都没见过的冷凇伯父,就是死在和“残鬼”组织那帮说鸟语的混蛋一样,来自大洋彼岸那个国度的王八蛋手中的,而他那在他心中丝毫没有印象,只留下一缕飒爽背影的爹爹,也曾因对那个鸟国的鸟人无法压抑的恨意而静默流血过、而黯然神伤过。
小黄炎幼小的内心装的本该是五彩缤纷的美好童年与无忧无虑、欢乐愉快的美丽记忆,像彩虹,闪烁着绚丽多彩的光芒,像阳光,透发着让人宁静、让人醉得想睡觉的温暖。可事实上装的是那些混蛋们欠他的两笔血淋淋的血债,像两只沾满鲜血的血手印,自他稍懂人情世事之时,就深深地印在了他本就贫瘠的心田里,如何淡漠那夜夜惊醒的噩梦?如何忘却那刻骨铭心的仇恨?拿什么去扑灭心中那团愈燃愈旺的怨念之火?拿什么去原谅那不可饶恕,只能用血来救赎的罪孽?拿什么去抚平心田中那两片被印得深陷下去的土地?光阴?岁月?不,如水般流过指间的时间冲不淡沾在手指上的斑斑血污。但他真的很想跳出宿命所框定的圈圈,真的不想一辈子被血色的记忆与断指的宿命所纠缠,所以他必须勇敢地对天说“不!”,微笑地去面对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红尘历练。小黄炎很明白,真正开心的人看上去不一定很开心,只有内心很纠结、很惆怅的人才会装作很快乐,而他属于后者。每天用伪装的无忧无虑把内心深深的痛苦隐含于外表之下,调皮、捣蛋,甚至搞过分的恶作剧,都只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比上一代人活得“精彩”,至少是有阳光的暖色调,比上一代人悲剧性的冷色调要多几分暖意,都只是为了让所有自己在乎的人不要忽略一个孤儿的存在,尽管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渺小。毕竟做人的首要前提是自己的存在被周围的人所认可,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成天地封印真实的自己而释放虚假的自己是一件滋味多么不好受的事儿。白天,那个灵魂上算是虚假,并且性情上很疯狂、行为上很贪玩的自己占据着自己的躯体,肆无忌惮地到处搞毁坏,极力追寻着点点滴滴的快乐,哪怕是建立在他人非常苦恼的基础之上的快乐。而夜晚,那个最本源、最真实的灵魂便带着那挥之不去的阴影悄然回归,一分一寸地蚕食着他那颗包着层层厚甲的心,习惯了万蚁噬心般无声而有感的灼痛,一点一滴,感受着,想像着自己的心像残花一样慢慢凋零地粉碎,习惯了原本在流逝的时间于入睡前被由思絮结成的闸门锁封堵,仿佛永远地停止了,仿佛无限地静止了。如果空间是横向的连结起苍穹与幽冥、碧落与黄泉以及心与心的一张蜘蛛网,那么时间便是纵向的从未来的憧憬之崖飞流直下、落尽过去的记忆深渊的一条瀑布。终于知道,那是一种和“咫尺天涯”一样,只能用心去共鸣的力量,叫“一眼万年”;也习惯了在微微跳动、红得仿佛是鲜血在烧的烛火里,去捕捉不知是谁的神秘的微笑。半夜醒来,靠在枕头上斜望窗外,灰暗惨淡的云彩披上了淡黑如墨的外衣,可能是怕注定一辈子飘浮游荡的自己被凉风欺负得着凉了。往事如烟,云淡风轻,记忆成烟,烟消云散。但在欠着自己血债的仇敌面前,谁又能真的做到如此淡定呢?
当小黄炎骂出那句已在心中憋了好久的粗话之后,感觉灵魂一下子变得轻飘飘了,像一缕随着风没约束飘落的炊烟,像趴在风背上睡觉的海燕,像一团与风共舞、与云私语的蒲公英。或许小黄炎他爹真的把那股深入骨髓的怨念通过血肉的再生移植到了下一代人的心脏里,那股以鲜血为养料的怨念是永远在心中烧着的意志,而小黄炎是火之意志的继承者。伴随着在黑暗中溅起,又在黑暗中洒落的水花,小黄炎沉到了漆黑如墨的水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潭子水中沉了多深,他只记得以前确实经常和小伙伴们到溪流横穿松树林的河段游泳,但从来没有游入这个足有几十见方、呈扁椭圆形的水潭里。据说这个水潭很久很久以前是一个先天地而成的天坑,后来流经松树林的溪水把它填成了一口深不可测、滞留一切的深渊,所以没有人敢逾越雷池半步。
小黄炎突然睁开眼,看见本应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间的出现了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大得仿佛一面平滑的镜子无限延伸、生长,最终形成像球一样,把一方水域容纳于肚内的禁锢场。小黄炎觉得,那球体既像是浅紫色的水,又像是透亮无色的玻璃,镜壁不断地透出一阵柔和轻缓、很有节奏感的波动,像一颗平静的心脏在安静地跳动,还不断地放出五颜六色、色彩缤纷的光束,来来回回照在身处水球中心的小黄炎身上,把他映衬得如一个七彩的葫芦娃娃。小黄炎嘴边轻轻呼着一连串的小气泡,鼻孔则吸着那被彩光染了颜色的溪水。
小黄炎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内心波澜起伏:这怎么可能?炎居然在水中呼吸,这么均匀、这么和畅,太难以置信了,炎死了吗?炎变成鱼儿了吗?然而,此刻的他,只有先化解掉真正大难临头的险境,才有心思去体味那梦幻空花般美丽而迷离的意境。此时岸上的敌人正恼羞成怒地狠狠跺脚,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把听声音就知道威力很猛的左轮手枪,对那个让他的计划成为泡影的水潭进行疯狂的射击,掉落在地上的两个子弹夹足以证明他的脑子确实被怒火烧坏了。
不过那尖锐刺耳的枪声已经不惹人注意了,因为这片永远值得去探索、去发现的松树林早已经是暗流涌动、杀气冲天了,到处都响着犀利的枪声,有些地方还透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应该是被炮弹所引燃的。太阳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渺茫的天际,人心中那仅存的善终于也彻底地消散在了凝重的空气中。今夜,注定是不眠的整夜、流血的整夜。
在那微微彩光的照耀下,只见一颗颗子弹带起一束束不停翻滚着的水流,伴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咻咻”声,眨眼之间便冲进了水底柔柔的泥沙里,不,或许连眨眼之间都不到。激射着的彩光,激荡着的白色水流,还有如鱼儿般能在水中呼吸的小黄炎与那个呈紫蓝色、自成一片天地的水球,组成一种不知是意境还是幻境的境界。这一切,美得不可思议,美得让小黄炎瞠目结舌,但却如带刺玫瑰那样,是一种死亡之美,时时刻刻在贪婪地渴求着鲜血的祭祀。小黄炎的神智并没有迷乱,他很清楚,自己随时有可能被那些笔直地在死亡之路线上飞奔的水流所击穿,而献出生命的代价,尽管头顶上隔着好几米的水域与十来米的悬空,来消缓子弹的冲击力与穿透力,但毫无疑问,在水中威力大减的子弹依旧能一下子要了一个小鬼的小命。这时候再挂掉的话,那就比后山上的梨子没人吃而烂掉还可惜了,那他就真的得做死不瞑目的小鬼了。不容他多想,他赶紧向河底一块巨大的石头游去,背靠着那块巨石,躯体尽量蜷缩着,虽然对自己能在水中呼吸很疑惑,甚至有点恐惧,但此刻的时间等同于生命,根本容不得他产生太多的情绪。现在的小黄炎,就是一条不可能淹死的红色小鲤鱼,只要能躲避过渔人手中犀利的“鱼叉”,它便能一跃龙门而化龙,成为永生于天地间的存在。
看不见、摸不着、神出鬼没的命运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的背后,你的面前是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林荫小道,而它的面前则是永远无法回头的你,所以你迷茫的眼睛看不见它,而它却时不时地盯着你,在你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宿命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所遇见的,总是早已被预见的,那感觉就像一大群人围着被蒙在鼓里的你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你因对未来的一无所知而被耻笑、而被可怜,他们会对你嗤之以鼻道:“连未来都看不见的人,又怎么配谈什么来生呢?”但是,人毕竟是人,强大而又脆弱的人。既然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那就干脆舒舒服服地躺着,静待未来悄悄地到来,命运不会早到,但也绝对不会迟到,该到的时候它总是会到的。岁月的沙漏时时刻刻、来来回回、点点滴滴地流着,却在这时卡住了,因为宿命所施下的诅咒该应验了,以鲜血来向天命献祭的时候到了。
小黄炎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水底下那块巨石的棱角,同时尽量把躯体挪向子弹的死亡之线与巨石之间的角度内测。然而,命中注定该流血的他终究是流血了。一束幽冥之中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水流如闪电般一闪而没,不偏不倚,刚好激射在小黄炎正紧紧扣紧石头棱角的右手大拇指上,在彩光下闪着凄艳之红的血液一瞬间就在阴晦幽深的水中弥漫了开来。小黄炎狠狠地咬紧牙,甚至咬得牙根都渗出了丝丝血迹,好疼、好累、好困,真的好想好好地睡一觉。但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他仍然很清楚:千万不能睡,睡了的话就永远起不来了,就再也看不见明天黎明时分从东边小山上升起的明媚灿烂的朝阳了;就再也不能和朝夕相伴的小伙伴们没约束自在地奔跑在飘着稻香的田野间了;就再也无法在凉风习习的夜晚里望着窗外的明月,微笑着在夜空中寻找爹娘那淡漠无形、又时时刻刻牵动他神经的微笑了……或许死了真能和碧落之上或黄泉之下的爹娘相见、相认,但那只是“或许”,太多太多的东西,舍不得,放不下。所以就算再痛再疼,也一定要挺过去,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