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炎微弱的喘息声把冷凇嫂从悲凉的记忆深渊中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望了望眼前满脸写着好奇的杨嫂，转过脸去轻声自语道：“让——往事成风，追着飘荡的浮云，轻轻吹过，不留下感伤的痕迹，如悬崖边饱经千年风吹、雨打、日晒的老树那样，留下风无形而有形的形状，就可以了。”冷凇嫂知道杨嫂的来意后，尽管像是在沙漠中找到了甘泉那样欣喜若狂，但她也知道，这茫茫黄沙之下有限的甘泉，本该属于原本就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埋含希望的沙漠中的人，小黄炎只是在飞砂走石走迷途的一位过客。冷凇嫂满脸惆怅地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同时喂两个，那未免太辛苦了，绝不能因为二代而影响你家小杨烟的健康成长。我想，应该会有其他孩子刚刚断乳不久的善心人来救这个小家伙的。”平日里甚为端庄贤淑，遇到任何事都能泰然淡定，安之若素的杨嫂此刻听了冷凇嫂的话之后，却变得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她略显骄傲地挺了挺胸道：“没事，我们家条件还算可以，滋补之食又岂会跟不上？你看，又的是呢！”
看着眼前这位同样比自己小几岁的已婚女人如此夸张而搞笑的动作，冷凇嫂不禁满怀感激之情地道：“呵呵，那就拜托你了，我替二代他爹娘谢过你了。”说着她把怀中的小黄炎轻轻地放到竹藤子编成的小摇篮里，又郑重地向杨嫂拜了两拜。杨嫂见两眼泪水汪汪的冷凇嫂施此大礼，赶紧一手抱紧襁褓中的小杨烟，一手去扶她一向非常敬重的冷凇嫂：“受不得，受不得啊！虽然二代他爹那‘兵痞’故弄玄虚地给大伙们施了个所谓的诅咒，叫我们别太照顾二代，但总不能看着一个如此天真可爱的小生命活生生地被饿死吧？”
恍惚之间，冷凇嫂在一手恬静温雅的容颜上依稀间看到了小黄炎他娘神秘的微笑。上天或许还是讲点公平的，至少不是赶尽杀绝的那种，她痛失了一位生命中心心相印的至亲之人，但宿命在她悲痛万分之余又在她荒芜萧条的人生路上安排了一位让她深感似曾相识的人。坐观全局的上天，或者说宿命，可不会管你接不接受，世间万千生灵之生死尽在它的一念之间，一切的安排只是为了达到一种以无数人的生命作血祭而换来的平衡。对于冥冥之中的那个“它”来说，平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或许只是为了追求它视觉上相对称的美，然而，这“美”未免也太凄美，太昂贵了吧？冷凇嫂也知道杨嫂和小黄炎他娘完全是两个人，她一个流落凡尘的柔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呢？向宿命怒吼道“我不服，不服你假惺惺的安排！”？不，那死徒劳的，也是愚蠢的，她只能尽量地敞开心扉去接受宿命为她选定的杨嫂，让她去缝补自己心灵上的累累伤口。人活着，必须得学会善意地欺骗自己。
从此，杨嫂每天都抱着小杨烟往冷凇嫂家中跑好几趟，其实冷凇嫂说一天在成年用餐时来三次就可以了，但杨嫂老怕小黄炎吃不饱，所以就有空没空都跑过来，她似乎真的把小黄炎看作是自己亲生的了。冷凇嫂能够很明显地觉察到，这位年轻女人的身上不仅充斥着母性无私的博爱，还流露着一种青春洋溢、乐观豁达、热情活泼的气息。在这湮灭人性，吞噬希望的混乱年代里，那种感染人心的独特气息只能在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身上感觉到。冷凇嫂没想到肯定也经历过很多不顺心之事的杨嫂还能保住那份容得下希望与梦想的心性，不禁对心地善良的她多了一分发自内心的敬佩。冷凇嫂怕杨嫂冻着，更怕都可爱无比的小杨烟和小黄炎冻着，总是让她躺在自己早已窝热的榻上，再松开厚厚的封衣。说也奇怪，小杨烟和小黄炎除了自然流献出的气质截然相反外，长相还真的蛮相似的，活像一对身上流着同一种血液的双胞胎，白白白嫩的脸上蛋，红扑扑的小耳朵，樱桃似的嘴巴巴，如小湖般清澈闪亮的黑眼睛，仿佛就是一个模板刻印出来的。如果把两个小家伙一起抱到集市上去，不知底细的外人肯定认不出来谁是谁。
杨嫂一边躺在被窝里喂养着两个被她一视同仁的男婴，一边和坐在榻边的冷凇嫂聊着，两个人都尝试着敞开心房，让对方走进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世界。如此日复一日地交流着，时间久了，彼此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也就拉近了。冷凇嫂从杨嫂嘴中得知，她十八岁就在媒人的介绍下，从离溪源村好几十里山路远的一个人迹罕至，深隐于深山老林之中的小寨子嫁到这里了。一向对自己的宿命深感恐惧的她原本认为自己肯定如故事里那些命薄福浅的不幸女子一样，不是嫁到老地主的狼洞中作奴婢，就是嫁到小恶霸的虎穴中作侍妾，饱受戏弄与摧残之后带着心中倒不尽的苦水投湖自尽，或者悬梁自缢。可她万万也没料想到，自己的丈夫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像的非富即贵的那种类型，而只是一名勉强能够解决温饱问题的普通农民。他很善良，很朴实，也很勤劳，靠着自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辛苦耕耘而从贫农阶级翻身到了中农阶级。两口子的日子虽然过得并不怎么样，但却很快乐，很充实，也很满足，因为他们的要求并不高，仅仅是吃得饱，穿得暖。其实，这世上真正能够悟透“生活”二字的人并不多，而他们以淡如清水的处世态度做到了。或许幸福真的只青睐把一切都看淡的平凡之人，幸福就像一个童心难泯，老喜欢玩捉迷含的小精灵，你越想找到它，它就含得越隐蔽，而当你懒得去搭理它的时候，它就会主动地出现在你的眼前。杨嫂说，她原本也是相信宿命的，但后来发现：根本没必要去理会那种玄而又玄的玩意儿。人嘛，只要每天起来照镜子时都有底气对自己说：“我不枉来这纷繁复杂的人世走一遭，活着，真好！今天，也要精力充沛地度过！”，就算对得住上代人生命上的恩赐了。冷凇嫂心想：或许正是因为这淡然无影的豁达与敢于以微笑面对一切的勇气，她才能至今都保留着那种少女时代才具有的纯真与热情。对于这一点，深感惭愧的冷凇嫂不免自叹不如。
小杨烟比小黄炎早出生十几天，五行也缺火，但他缺火的命相确实与静如止水，不哭不闹的心性很相配，无论外面有多么大的动静，他都安静地微微攥着小拳头，眯着大眼睛无比幸福地睡在温暖舒适的襁褓中。他还有一个五行缺木的已经五岁了的姐姐，叫杨杉，长得又漂亮又可爱，最重要的是很懂事，是个乖乖听话，恬静聪慧的小女孩。不仅她爹娘十分喜欢既懂规矩，又懂礼貌的她，村里人也都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精灵溺爱有加。小杨烟或许是继承了他父亲那种沉稳厚实的品性，而小黄炎则迵然不同。小黄炎老喜欢睁大玲珑晶莹的黑眼睛，好奇地大量着这个在他眼里既陌生又新鲜的世界，他似乎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虽然不会有事没事就哭闹，但总是在襁褓中折腾来，折腾去的，弄得冷凇嫂和杨嫂都感觉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就连吃奶时也没一刻安静过，他老是向一旁安静吃着奶的小杨烟挪动小躯壳，这情形就好像凶猛的老鹰飞旋在天空中时，一只雏黄雏黄的小鸡就只想着抢在兄弟姐妹们之前挤进母鸡既安全又舒适的羽毛下。
两个月后，小黄炎断奶了，于是冷凇嫂就开始给他喂一些肉汤、稀粥、玉米羹之类的食物，小黄炎的嘴巴倒也不挑剔，只要是合适的食物，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有杨嫂坚持到底的无私奉献，再加上天生的一副好胃口，小黄炎想不白白壮实都难。才短短两个月，他就比稍长于他的小杨烟重了一斤多，因曾经受过小黄炎爹娘照顾而立誓知恩图报的杨嫂看着健康活泼的小黄炎一天一天地长大，深深地感到欣慰与高兴，她觉得能力有限的自己终于做到了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长久以来，小黄炎爹娘帮了她以及杨家上下几口人很多忙，她一直以来都心存感激，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如今，她终于以自认为微不足道的方式回报了所接受过的恩惠，这或许也是对小黄炎那不知道远走何方的爹的一种安慰吧？这或许也是对小黄炎他娘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吧？但一向大大咧咧，说话无所顾忌的杨嫂还是忍不住对冷凇嫂假装生气地开玩笑道：“你看，二代这小家伙可真厉害呀！我们家小杨烟的份都被他抢去了，真是的。”冷凇嫂满脸无奈地耸了耸肩，摆出一脸的无辜笑道：“嘻嘻，那就抱歉了，不过话说回来，当哥哥的让点儿弟弟，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呵呵！”
溪源村那些每日劳作归来的农夫农妇们总是喜欢吃完晚饭后一起聚在村里那条名为溪，实为河的溪流边闲聊。溪流的东边有一片巨大的乱石阵，浑然天成而不着任何雕饰过的痕迹，一旁还长有一排郁郁葱葱，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树。累了一天的乡亲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两不相称的乱石上面，围成一个个小圈圈。他们或估摸着某家某户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或渲染着近来发生在村里某个人身上的扯上妖魔鬼怪的离奇之事，或唠叨着牢骚，说自己今天被宿命怎么怎么捉弄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关心”一下抗战的局势，诅咒一下外面小镇上那些向伪军势力抛眉挤眼的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在这样一个举世混浊，狼烟不断的年代里，一个只想着好好活下去的普通农民所遭受的不仅仅是躯体上只为了吃饱而不停耕作的劳累，更有一种对什么都失去信心，包括自己，对什么都已经厌倦的苦闷与一种对国运衰微，命运凄凉的悲痛。他们都没有选择独自承受那份莫名的感伤，因为那样做就意味着只能孤独而又悲惨地老去，最终死去，他们选择了以最简单的方式去“分享”彼此被诅咒的宿命。他们没有勇气去“分担”，应对一个无底洞般令人望而生畏的宿命就已经够恐怖的了，因此他们只能学会彼此幻想着去“分享”。这个曾经装得下希望，容得下梦想的村子在小黄炎他爹走后，就丢失了那份敢于向命运说“不”的豪迈，在小黄炎他娘“走”后，就流失了那种面对一切都能安之若素，泰然处之的镇静。所以，不要怪那些只能甘于平庸的劳苦农民没品味，更不要怪他们对流言飞语趋之若鹜。
然而最近，他们抛开了其他的话题而把闲谈的内容都集中到小黄炎身上，他们在议论小黄炎到底长得像他爹，还是像他娘，好一阵子了，他们依然还在争论不休。看似无聊至极的一个话题，在本就无聊的他们嘴中，却能聊得那么津津有味，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有人说小黄炎简直就是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有人反驳说小黄炎他娘分明才是他翻印的原版，也有人干脆折衷地说：“他是他爹的儿子，也是他娘的儿子，当然两个都像喽！”或许外村的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的长相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到底有何意义？再说了，该在的人都不在了，仅凭着记忆中那些早晚要磨灭，早晚要消失的印象去揣度，又岂能争出个是非正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