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传言说,分离的两把刀会在深夜的同一时刻思念对方而抽抽搭搭地哭泣,不过,兴许这也是被割裂的水火秘文在各自藏身的刀柄里拼命地哀号吧。
那是直到死前一刻仍不放弃锻刀心念的关孙六那奔腾不息的血液所驱使的。谁又能说它是天方夜谭呢?
乾云坤龙一大一小,两把刀就这么带着秘藏在自己刀柄里的水火文笺合符,在物换星移之间更换了好几代持有者,经过不知多少人的手之后,从某一个时代起成为教授神变梦想流的剑道世家—小野塚家的祖传之宝,到家主铁斋这一代时被安放在江户曙光之城的武场里,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比武大赛上才作为奖赏,赐给获胜者佩带一时。
然而,有名的集刀家相马大膳亮却对这夜泣之刀心怀不轨。独眼独臂的剑妖丹下左膳奉大膳亮之命,在江户城里卷起一阵可怕的沙尘。如今与他对抗的就是诹访荣三郎。
火之要领随乾云丸一同握在左膳的手里;水之诀窍随坤龙丸一同佩在荣三郎的腰间。合符至今依然随着两把刀分隔两地,长眠于地下的孙六的魂魄不得安宁,所以才来到地上,化作这一场凄风惨雨!可是,自孙六锻造出乾坤二刀之后,两把刀的样子似乎还从未改变过,直到现在仍是阵太刀形。若尽早将两把刀都拿到手,拆开刀柄,大的乾云丸中必然生出阐述火的一段契文,小的坤龙丸也必然会吐出记载水的前半张符契。
当时,孙六在一张宽一寸、长余尺的纸片上,像成卷信笺那样横着从左右两边以微细如蚊足的文字,将水火秘文的水段与火段互相间隔一行写下来,之后从中撕开,把两片纸仔细卷好,分别放进两把刀的刀柄脚上方,再把紫铜刀柄从上面安回去。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合符散失。他另书一文,把水火秘诀用刀封起之事记下来,然后将其装入自己平日常用的锉刀箱里,这才放下心,永远地合上了眼。
他的心愿即,吾之子孙以及后人中,有志锻造刀剑并希求达大成者,如若历练长进至今,亲手拿到吾孙六之锉刀,那么此人便已自彻自悟,可看到箱中吾之手书,进而还可从两刀之刀柄中找到水火秘文笺。
这是孙六的想法。不过,尔后几许星霜,关七流的后裔虽多,但尚无人有资格拿到孙六的锉刀,也就无人发现他另写的手书。因而时至今日,他们依然做梦也没想到,水火合符会藏于乾坤二刀中。即使如此,美浓国的刀匠之间也隐隐约约地流传着这个如同古老传说般的话题,即关一派的开山祖师孙六有一套关于水与火的自创秘密锻刀术。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达到将孙六专用的锉刀操控自如的境界,所以那个积满尘埃的锉刀箱便一直没被打开过。孙六死后直到今天,后人终究也没有机会从锉刀箱里找出孙六亲笔写下的真迹,也就无从得知水火奥秘成为合符、卷藏在夜泣之刀的刀柄中了。古往今来,珍奇妙法何其多,而水火秘技就这么被掩埋在时光流逝之中。
难道名刀匠的心血也要归于虚无,水火秘文合符将白白腐朽在刀柄里了吗?
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个花费半辈子修炼锻刀手艺的工匠达到了纯熟的境界,为亲手取出孙六遗留下来的锉刀而打开了箱子。此人就是子恋森林深处这座独门独户房子的家主—得印兼光老翁。他出生于关派正统的得印家,不知到了第几代而自称为兼光。
得印兼光其实是孙六的后裔。得印老人至此才透露了自己的来历和身份。漆黑的屋子里,面对着老翁的弥生不由得正襟危坐。“我曾听说过,世间万事中,技艺之道上的苦心最可贵。夜泣之刀里居然藏着如此重要的文笺,有着如此一段因缘,父亲与我都全然不知,不,小野塚家世世代代都没有一个人想得到。由此看来,云与龙两把刀确实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分割的。我完全明白了。我的力量虽然微不足道,但从今以后也要竭尽全力协助您,不久后必将那两把刀凑齐,归还到您手中。”
“这倒不必!这倒不必!”兼光似乎慌忙甩了甩手,连连拒绝道。昏暗的空气流动起来,扑在弥生的脸上。
“不用还给我!就算这刀是我的祖先所锻,可现在毕竟已经是小野塚家的东西了,我根本没打过刀的主意。不过,只有藏在乾坤二刀刀柄内的水火秘文笺……我想得到的就只有这个!堵上这把老骨头也要将其弄到手!”
“那是当然!伊织都理解。”弥生的语气逐渐拘谨起来,恢复了这段日子已经习惯的男人口吻,女子的本性又慢慢消失了。关孙六的后裔、得印兼光老人继续说起来,那低低的声音好像羽虱在振翅。“当今,新刀铸造的情况怎么样了呢?”老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扬起了眉毛。“全国各个角落都呈现一派太平盛世的迹象,虽说世间日新月异,但唯独在刀剑锻铸上不能与昔日的名刀名剑相比。这么说也不为过,日本引以为傲的利刃铸造技术,到这个时候已经显示出衰落的征兆了。必须为此想想办法!要么寻求古老的秘法,要么亲自粉身碎骨开辟一条新路,否则锻刀工艺就到此为止了—想到这些,我便废寝忘食、不辞劳苦地磨炼锻刀术,但无才之人如何努力也仍是无才,说来惭愧,我至今都做不到独具一格。即便如此,我也勉勉强强得到了祖师孙六的锉刀。我花了一整天才把自己苍老之心内的兴奋和激动平伏下来,然后终于拂去了锉刀箱上的灰尘。”
“是吗?”“一打开箱子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孙六亲笔写给后人的手书出现在我眼前!上面写着水火秘诀以合符的形式分别封藏在乾坤二刀之中!弥生小姐,我当时不知有多么高兴和惊奇,真希望你能体会一下。”
“……”“不用说,那之后我自然是让弟子们四处奔走探寻,打听到那大小两把刀就在你父亲手里,收藏在江户根津曙光之城的小野塚家里。于是我匆匆忙忙带上四个得意门生,从平日锻刀炼铁的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之人做轿夫,即刻起程赶到江户来了。但是你也知道,那个时候,乾坤二刀已经因那个无法无天的丹下左膳从中捣乱而分隔异处了。不知是刀本身就嗜血,还是刀里的水火掀起了狂风暴雨,总之那场混战正进行得激烈的时候,我们就从美浓国关之乡赶过来,闯进了骚动中。其后,你还来到这里与我们一起生活,要说是奇缘也确是奇缘啊。不过,这大概也是水火之灵,即我的祖先孙六在冥冥之中的指引吧,我做梦都想不到呀!”
老人忽地缄口不语了,深沉的夜色这才冷冷地逼了进来。
如此一来,谜底全部揭晓。神秘的老者得印兼光是夜泣之刀的锻铸者关孙六的子孙,手下那四个防火装束的武士是他的弟子,那些近六尺高的彪形轿夫也是平素便挥着重铁锤的铁匠,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弥生不禁微笑起来,内心生出一种信赖感,同时,老人对于锻刀这一行的热忱打动了她,令她自然而然地敬佩不已—得印老人真不愧为名刀匠孙六的末裔。
现在已将近夜里五刻,在若有若无的夜色的映照下,庭院里的草叶隐隐闪着光。
青山长者丸的这一带荒无人烟,谈话一间断,这里就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将子恋森林隔开的田埂处传来嚷嚷声,大概是寺庙里几个粗野的僧人在互相嚷嚷着。
狗吠了一会儿,然后又安静下来。春宵常常使人陷入沉思。得印老人的故事牵住了弥生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将她带回遥远的战国时代。弥生觉得自己在周围的黑暗中看到了—刀匠孙六装束得宛若古画中人,他正在美浓国关之乡里专心致志地用铁锤敲打着乾坤二刀。风箱发出隆隆的响声,烈火呜呜轰鸣,灼热的铁砂如萤火虫般四处飞散,孙六的面色庄严似神灵,他把刀剑举到眼前,盯着刀刃的线条……那三昧不惑的情景简直像在雕刻灵魂。转眼间,那些幻影一下子消失了,弥生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另一幅幻象。将死的孙六正在写什么东西。细长的纸片上显现出细小得惊人的文字,毛笔不停地晃动着,那字微微泛红。红得似血,又湿漉漉如同汗水。
实际上也本应如此!孙六不就是倾注自己的血与汗写下了这水火秘文,将之留存于后世的吗?
然后,孙六写完了,将秘文撕成两半,用颤抖的手把两张合符卷起来,分别放入乾坤二刀中……弥生追着自己的想象来到这里时,心里不由一惊,得印老人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因为她觉得那濒死的孙六的面容看起来就像兼光,接着又开始变成她已故父亲铁斋的模样。
“弥生小姐!”得印兼光凛然地唤着弥生,声音铿锵有力。“在。”弥生这才从黑暗中的梦境里摆脱出来,端正了坐姿。“出于这样的情由,我无论如何也不得不将那两把刀暂时收到手里。别担心,一小会儿就行了。只要给我片刻,让我卸下刀柄取出里面的秘文即可。对于那两把刀,我没有任何不舍与贪恋。你才是刀的正当持有者,我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当然会立刻交还给你。”
“好。我相信您的话,我和豆太郎都会尽力帮助您的。那么事情就说定了—不管怎么样,暂且先把两把刀交到您手里!我明白了!”
老者没有回答,只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不过,争夺云龙二剑之事姑且不提。弥生心里浮现出荣三郎的身影。前几天夜里她与豆太郎一起到灵山解禁的深川袭击左膳及月轮派时,曾跟踪了荣三郎和泰轩。那天傍晚她还看到了荣三郎回家时那身风流红绘小贩的装扮。这些回忆饱含悲伤,让她十分沉郁。
即使外表是男子,名字也换成了武士之名小野塚伊织,但弥生仍然是弥生,为自己无果而终的哀恋而偷偷哭泣的曙城西施的眼泪,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都依旧至纯至真。
然后,弥生眼里映出了阿艳打扮成艺妓的模样。那天夜里,在酒肆二楼的阿艳拉开拉门,不小心让艺妓装扮的自己暴露在荣三郎他们面前。
为了对自己尽一份人情,那个女人竟然沦落成艺妓……弥生差点儿要说出一声抱歉了,正当她在默默地自言自语之时,耳边传来了豆太郎的声音:“哎呀哎呀!真吓人哪!这儿怎么黑咕隆咚的呀。”
豆太郎进来把灯笼里的蜡烛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