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几轮对被抓捕的贩毒分子审讯，很难消释对李大明的指控。
李大明和熊海一，两人之间有没有勾结？是不是钓心斗角？那些贩毒分子都说不清楚。
熊洋一交待说：“不知道。我说不清他俩之间的私怨或私交！只听说有‘两虎争雄’、‘西风、东风争风’的议论。他俩有没有利益分割，我也搞不清楚。李大明赴京学习前，海哥曾单独设宴为他饯行。听海哥说，李大明建议他搞‘高新科技’。他俩究竟是虎狼合群，还是虎狼相拼，我也说不清楚。”
“什么‘高新科技’？”审讯者问。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还明知故问。”熊洋一回答说。
“你不老实！”审讯者呵斥。
“我一个要被处死的人，也没有老实与不老实之分了。”熊洋一回答。
李大明和熊海一，这两个曾经同时引领城市商业经济发展的局长兼商人，他俩无论在官场或商场，明里暗里有过何种角斗或默契，一般人都难以说得清楚。
两个月后，李大明被解除监视，因为种种事情“查无实据”。不过，他的事也被搁置下来，上面并没有明确指示他如何开展工作。他还可以参加一些会议，只不过说话已经没有权威了。说话没有权威，对于他这个领导来说是很难受的。他的话没有人听，就是他的地位和尊严的失落。
他找********交谈，********说：“我们同是省委管的干部，先别急，等省委指示吧。”
他去省里找主管干部的书记，吃了闭门羹，约见的秘书对他很客气：
“您的事不用谈了，迟早会有安排的。”
迟早？究竟“冷冻”他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这话他忍在心头，没说出来。
他去找省纪委书记，那人让他“吃冰块”，并不听他陈述：“又没撤你的职，找我干吗？回去好好干！”
李大明去省里奔走了几次，想洗刷掉诬陷。他只是想拿起手头的工作，却像是往海里扔石头，没有任何回响，也没起到任何作用。市里的同事也都回避他，像对付传染病一样。他遭到了前所未遇的冷落。以前，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现在却是形孤影单了。
他读过《变形记》，那里面有个格列高尔，李大明也有了他的那种孤独的体验和被排挤的哀伤，感受到了一种被抛弃的痛苦。潮起潮落，落差何其大！也好，毕竟他算是体会到了，桃花流水，风波险恶。自然，他几乎帮不上曾虹什么忙。这是他平生最惭愧，也是百般内疚的事。他知道，曾虹纯粹是受陷害的呀！他受不了啦，神经快要崩裂了。不是吗？一艘刚刚起锚的船，就这样地搁浅了。堂堂男儿，连个溺水的弱女子都不能救起！人生何用？人生何其可悲！
曾虹被拘捕之后，曾岚来看望过他。当然，曾岚没有把自己牵扯进案子里去。曾岚已经冷静地想过了，如果她再被牵扯进去，不仅小莉和达叔受累，姐姐又由谁来照顾呢！还有张绰怎么办？她决定留住自己，为了照顾好姐姐，她们两姊妹是相依为命的。李大明也没有和曾岚谈曾虹犯事的细节，他有意识地避免那样做。李大明对于曾虹，在感情上有负疚之心。
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傻事，辜负了曾虹，伤害了她的心，但是已经晚了。他曾经想过，如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并不久远的爱情，使他觉得悔，也未尝不使他曾经感到过醉。但是，他也知道，心灵上的裂缝是难以愈合的。曾虹出事以后，他自然想在职权范围之内，既不违背政策，又能加以适当的干预，为曾虹做点什么，比如最大限度地从轻发落，以弥补自己心灵的不安。但是，他还有可以供他使用的职权吗？长歌当哭。只剩下谢东山的东山高卧、陶渊明的东篱把酒了。
曾岚一直在默默地望着他。她想判断这个坐在她面前的人，能够信赖几分。待到把李大明的种种神情观察到了之后，她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和决定。她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千元钱，放到李大明的办公桌上：“这是去年我妈妈病故时借您的钱，谢谢您了！”面容甜美的曾岚，外表仍然是那样秀丽清淡。
“你这，见外不是？”李大明站起身，拿起钱还给曾岚，很有些尴尬味儿：“你妈病故时，我表示一点心意，当时你们很困难，我是帮助你们的。”
“是的，您已经帮助过我们了，我们谢谢您的帮助，但是不等于不还您的债呀！”
钱？他没想到这时候，曾岚也会用他最瞧不起的钱来激发他。他想问曾岚：“你的此举，代表你姐曾虹吗？”但他不想问了，此问多余。
曾岚坚决地又把钱放到李大明的办公桌上，一定要还清这笔债。曾岚那眼神、那举止，无疑给了李大明脆弱而又绷紧了的神经，以沉重的一击。
李大明陷入无限悲哀之中，他绝望了。
二
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金风乍起，白露初临。
城市极度成熟蓊郁的高楼森林间，万籁宁静安详，加之三日五日的潇潇秋雨，整座城市染上了含蓄淡雅的秋色。收纳了春的绚烂和夏的繁荣，也容受了夏的张狂和任性，那碧天秋色，退去了种种喧哗，一展它的恬闲平淡。城市生命的果实，是遍历苦恼、挣扎、失望、焦虑、怨愤和哀伤之后，将欢乐、得意、胜利、收获和颂赞集结，是大智慧的融汇。以冲淡的心情看，最值得纪念的，应是生命中难得出现的刻骨悲酸与伤痛。它让人们得到冷然的清醒，超然的豁达，而免除浮躁和沉迷。
李大明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翻看“闲书”，他的时间十分宽裕。他回市里担任新领导后，新的办公室很阔绰，一排四间房，第一间是秘书室，接下来会客室，然后是他的办公室，最里面是书房。书房里墙一排大书架，还摆着一张卧榻。书房外面是阳台，后面是洗手间。
他成了闲职以后，秘书已调往别处工作，秘书室也空着了。现在，市委政法委员会书记文敖，升任市委副书记，把李大明的全部工作接替过去了。李大明只剩下了这套阔绰的办公室，可以照得见自己孤独的身影。闲职读闲书，李大明如此打发日子。李大明孤苦地坐在自己仅仅剩下的这间办公室里，冷冷地读着莎士比亚的诗剧。他读到《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哈姆莱特登场：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
是默默承受命运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无涯的苦难
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死，就是睡眠
要是我们心头的创痛从此消失
那么，正求之不得
可是，睡着了还会做梦
死的睡眠里做什么梦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踌躇
..
他又玩开了占阄的游戏，顺手把书一页页翻下去，口里念着：活，不活；活，不活；活，不活；活，不活，活……不活——书翻到剧终，最后一页是：不活。
死，就是睡眠。可是，睡眠里也许还会做梦。做梦？如果梦中也还要受到审查呢？那可怎么办哪？李大明黯然神伤，他进入了剧中角色……他掩住书本，不再想下去了。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战胜哈姆莱特内心的脆弱。他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是想了又想啊，自己认为没错。
他始终是属虎的。
李大明来到了城市南麓，这是一望无涯的大林场。他把司机支使开了，带了一支短小而精美的英国猎枪，自己驱车来了林场。他把小车停在大山边，一个人悄悄地上了山。
这儿，的确是世外桃源！山林无边无际，成片成片的檫树林、杉树林，都是人工栽培的，十数里上下密密森森，翻滚着绿色和色彩斑斓的波浪！这儿的生态环境，真正是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在这里，人们可以充分享受大自然的美丽和恬静。秋冬时节，霜林尽染，太阳的光芒穿过树枝缝隙，直射或反照在地面的落叶上，色彩神奇般的迷人。
远近的树上，各种鸟儿欢跳着，喜雀、翠鸟、黄鹂、杜鹃，一阵接一阵地亮开彼此的歌喉。鹌鸽也在灌木丛中叫着。这地方叫长岭林场，黄龙林场在十数里之外，山外有山了。空气中洋溢着一种自然清馨，钻入鼻腔、润入肺腑，让人陶醉。在林子里走的时候，李大明情不自禁地做着深呼吸，他闻到了空气中一种芬芳，和他曾经携曾虹郊游时，在山野闻到的是一种气味。那时，他还以为是曾虹身上发出的呢。曾虹说，“是自然界发出的。”接着，曾虹说出了自然界各种花草芬芳的差异。而此刻，他所闻到的这种芬芳，不只是芳香，还让人觉得可亲，十分美妙，能激发感情，开启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