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很远的时空,我们可以看到,元稹走后,薛涛独自面对人世凄凉和沧海横流,在寥落的锦官城里,握着那些回忆里的欢笑,温暖自己,日日夜夜。这个忧伤深情的女子,除了将一腔的离恨赋予文字,还能如何呢?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四首《春望词》写尽了她的落寞和悲伤。无论是春风春雨,还是花开花谢;无论是杨柳依依,还是夜雨梧桐,她只有独自面对。尘世的繁华,终究只是过眼云烟,当爱已成往事,往日的欢情也便成了今日的苦楚悲愁。一个女子,就在那个时空里苦苦等候着,等到秋水冰凉,等到地老天荒。正是: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问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
欢情总是如烟如雾的,一旦成为记忆便幻化成无限的愁苦凄悲,驻扎在心底,挥之不去。那个时代充斥着诗的柔艳风姿,算是诸多时代里最柔软的时代,毕竟诗之一字,一想便是云水青山,一想便是细雨春风。可即使是这样的时代,却也有它特有的坚硬。我们只需探头一看,便能看到那个清晨玄武门的血迹、马嵬坡下玉颜空死的悲剧,当然还有数不清的纷乱、挣扎、厮杀。诗的柔媚情绪里,却也有着刀光剑影、人心惶惶。
那个女子,就在这柔软又坚硬的时代里,抚着琴,捧着书卷,吟着诗,在人海中独自跋涉,苦苦支撑。她的生命构成的画图恐怕是众多男子无法比拟的。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以风流文采登上命运的高峰,而她,尽管诗才纵横,想要生活,也只能在一群男人中间陪笑周旋。她的文采,甚至可以睥睨天下人,但命运却只让她悲凉!
那些欢场的岁月,回忆是模糊的、清冷的,只有夜夜的幽暗是清晰的。唯一让她稍感安慰的是,身为歌妓,可以和当时众多才子以诗唱和。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以诗之名身处那个时代,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那些诗才横溢的才子唱和!而薛涛,这一飘零女子,却能在那些关于诗的页面上,写下重重的一笔。当时与薛涛交往的诗人有很多,诸如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庆、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肯放下架子,与一个欢场女子诗歌往来,实在难说是他们的荣幸,还是薛涛的荣幸!
当时的薛涛,制作一种清雅别致的红笺,也就是后来的“浣花笺”,她在红笺上写上自己的诗,赠送给友人。很显然,这在当时算是一种小资情调。当然,还有一点必须提及,薛涛的字秀雅飘逸,后人称赞“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学,亦卫夫人之流也”。当那些秀美的字迹,流动在粉红的浣花笺上,这分明就是世间最清丽多才的女子,为整个世界献出的唯美清意。
她的一切都那样令人心动,那绝世的风华、幽幽的情思、纵逸的诗情、惨淡的流年,形成一个特有的性灵结构,在大唐乃至整个时空里飘飘洒洒、疏疏落落。当然,我们还必须仰视她那骨子里从未失去过的孤清:
西陆行终令,东篱始再阳。绿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
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
纵然身在历史的藩篱,一片泥沼之中,却也自有一份悠然、一份傲然在心间。也曾想采菊东篱,也曾想泛舟五湖,可是现实那样逼仄,只给她一个灯红酒绿的欢场。只是不管身居何处,她是薛涛,不入浮世俗流,不堕孤冷情怀,总是那样清泠泠的,守卫着寂寞。
元稹离去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薛涛被内心的空寂折磨着。虽然她的一生都清冷寂寥,但是那些时日,却是最令她憔悴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那个她所倾心的男子是永远离她而去了。漫长的等待让她心灰意冷。她从万里桥边搬到浣花溪畔。除了参加一些推脱不掉的应酬外,尽量闭门谢客。
浣花溪,这个清雅的名字,注定与落寞凄凉有关。遥想那时,薛涛徘徊在溪水之畔,或者流云淡淡、风月轻轻,或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却只是一个人,抚摸着心事,一声声叹息。纵然借诗词遣怀,也恐怕忍不住渗入心底的清寂悲凉。本来是想用诗词来遣走那流光的惨淡,一下笔,却是这番模样: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无限的霞光,也浸染不了有限的生命。清冽的浣花溪,悠悠地流着,一如薛涛寂寞的心事。蓦然间,她已是年华老去。芙蓉空老,实在令人怅惘!这时候,薛涛筑了一座吟诗楼,穿上了女道士的装束,隐居在楼中,就像筑了一座心的城堡,将自己安放在那里,远离了尘凡所有的喧嚣。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她本是飘零草木,纵有锦绣才华,也只落得个风尘名声。看菱花镜里鬓间白发,也只有感叹一声繁华如梦了!
后来的那些岁月,散淡而宁静。往日的那些欢喜忧伤,都随浣花溪水悄悄流走。一个历经生命坎坷的人定会和那些过往做个了断,在宁静的心态中生出一种新的境界。料想迟暮的薛涛,心底平静如水,就连那些缠绕她多年的落寞惆怅,也不知去向。人一旦真正沉静下来,荡涤了那些浮华和不安,就会呈现一种自在形态。至少,我们希望年华老去后的薛涛,内心是安和宁静的。
太和五年,公元832年。秋天。黄昏。65岁的薛涛走完了她寂寞的人生。那样清冷的秋日黄昏,这个世界送走了那个清冷的女子。那一日,一切如常,只是人间,从此少了一个让须眉为之侧目的诗情女子。
世界永远是坚硬的,而生命是柔软的。无论你生前多么煊赫威武,一旦离去,也不过就是一缕烟尘、一道残阳。薛涛的生命,卑微也华美,寂寞也清幽。俗世的人未必肯为她送上哪怕一寸的温暖,但她却为这个冷漠的世界留下了一段光华。生为女子,她在那个时代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以柔弱低微的生命,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冷眼和凄寒,想必那个时代会为她不知所措!
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了“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是的,她叫薛涛,字洪度,大唐女校书。不是谁都可以将名字留在挑剔而偏心的历史上,何况是一个女子。而她,无论名字还是身份,都出现得堂而皇之、自然而然。除了她风华绝代、诗情纵横,这样的待遇恐怕还与她处风尘而永不褪色的孤高清寂有关。
薛涛墓位于成都望江楼公园西北角的竹林深处。这里曾经“渚远清江碧簟纹,小桃花绕薛涛坟”,也曾经“昔日桃花无剩影,到今斑竹有啼痕”,如今竹影摇曳,桃花娇媚,陪着那沉睡的女子,岁岁年年。
无论如何,她将一个诗的年代染得鲜红。她就那样大大方方地站立于须眉之间,迎送着人们纷杂的目光。诗和风月都在她的手中,寥落和凄凉都在她的心中。她只是一片飘零的叶,却飘出了那个时代,悠悠地飘向更远的时光,落在大地上,生出满世界的惊叹!要寻觅她的踪影,恐怕还得从望江楼那副对联开始: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批把,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