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你只是一个烟花女子,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关联,可是你却华丽地站在历史的中央,成为人们抛弃责任的借口。历史强加给你一条心酸的路,也强加给你无法抹去的骂名,可是你只是那么细微的一颗尘埃,而历史那么沉重,你怎么扛得起那样的重量?
可是她必须承受,在那场混战中,她静默而又华美,人们一边挥舞着刀剑,一边将猥亵的目光投向她,然后在挣扎与血腥中,感受着江山摇荡、生命凋残。那样柔软的生命,那样静美的烟花,没有让那场腥风血雨变得柔和,却将人们的欲望与贪婪、虚伪与空洞,映衬得一览无余。
人们却只记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人们只记得,多尔衮率领清军自山海关而入,一路向南,踏遍了整个山河。李自成无力抵挡清军和吴三桂兵马的合力进攻,杀了吴襄以及吴家上下三十八口人,逃出北京。吴三桂以为陈圆圆被李自成军队带走,于是一路追击。后来部下在京城找到了陈圆圆,吴三桂才停止了追击。想必李自成知道带着陈圆圆上路,吴三桂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陈圆圆那么楚楚动人,无论是刘宗敏还是李自成,都不忍心杀她,所以就将她留在了京城。
她只是一个如水的女子,那么轻柔,那么细腻,可是她见到的那些人,从霸道强横的田弘遇,到昏庸软弱的崇祯帝,从卖国求荣的吴三桂,到杀人如麻的刘宗敏,重叠成一种冰冷的苍白。她的琵琶弹不出那种色彩。她就被一群男人围在中间,永远逃不掉,只有暗自神伤。
陈圆圆再次回到吴三桂身边,吴三桂自是欢喜万分。眼前的陈圆圆依旧是柔媚婉转,就像没有经历那些风雨一样。其实吴三桂对陈圆圆是极好的,满足她所有物质的需求。可是这个威武的军爷,怎么会了解那个柔情女子心底的凄凉呢?那么孤傲的心,那么婉约的情思,却在人世的烟尘里孤独地行走,战火会熄灭,而她心底的惆怅却一直飘荡着。
人生如梦,沉醉一场也就到了终点。我们无力挽住每一天的时光,只是任其流走,尽力留住每一缕光线,每一段风景、每一丝温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昏,看镜中丝丝白发,感叹人生苦短,如此而已。
此时的陈圆圆,虽然还未走到迟暮的时候,却也历尽了苦痛折磨。她如浮萍一般几易其主,却从未感觉到生命的真实,她所要的或许只是静静守着一片云、一片月,一汪水,弹琴看书作画,如此简单。可是这样的梦也是奢求,她的宁静被带走了,悠然被带走了,只剩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还有撕不破的黯淡流年。
陈圆圆虽然再次受到了吴三桂的宠溺,可是她早已知晓,身边这个男人打开山海关,让清军一马平川地荡平了大明万里江山。她厌恶他。但是她没办法,至少,吴三桂能给她一份安宁。
大清王朝建立后,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镇守云南。陈圆圆也被带到云南。她就这么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带着茫然地行走,走了那么远,却总也走不出心底的寂寥。吴三桂给她的,她不想要,尘世给她的,她更不想要。她想要的,在一些年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于是,她走向了一座寺院,剃了青丝,拿起了佛经。
这里没有江南的烟水和雅致,却有她梦寐以求的安详。当人们渐渐将她遗忘的时候,她仍在古佛青灯下打坐诵经。时光悠悠地流过,她笑一笑,向那远去的岁月,也向那惨白的人间。
人总是在经历很多起落浮沉之后,才会明白一切都只是过眼烟云,才会慢慢学会放下。此时的陈圆圆,看惯了人情冷暖,没有人能走进她心中那片芳草萋萋的田园,那么这人间也就没什么值得留恋。而且她知道吴三桂引清军入关,致使无数平民百姓惨遭涂炭,虽然吴三桂自有所求,但毕竟与她有关,所以皈依佛堂,也就带着些赎罪的念想,当然,那里有她渴望的平静如水。
在陈圆圆最后的记忆里,康熙帝下令撤三藩,然后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路藩王叛乱。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代天骄,那个六岁登基,在龙椅上一坐就是六十一年的康熙大帝。于是,三个藩王都被平定了。可笑的是吴三桂投降了清军,又被清军镇压,最后死在昆明城,有一种东西从未变过,就是他那颗不忠的心。他从始至终都有一种墙头草的特质,可是他再狡诈也逃不过历史的过滤。当他终于走远时,他的背影在斜阳里佝偻着,像是一棵稻草。
据说,吴三桂死后,陈圆圆也自沉于寺外的莲花池。也有人说,在康熙帝平定三藩之前她已经离去。不论是何种结局,最后的那些岁月,她是安静地度过的,几缕佛香,几卷经书,心如止水。
回头看看她一生的路,不禁感叹,这个柔弱女子竟然走过那么远的路,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却被裹入历史的风烟里呼吸不得。她只是一片黄叶,却飘向马蹄声声、刀光剑影的大地,给人们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如果那一生是一次旅行,那么至少这个旅行者是值得怜惜的。她从未变过,只是经过那条路,人间已经变了容颜。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旅行,只是一些人路过和风细雨,悠闲自在;一些人路过阴霾冰雪,困顿悲寒。最后的目的地,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云霞漫天还是西风萧瑟。我们只是默默地走,不停地遇到,偶尔停下来看看流水与斜阳。
有时候我们选择生活,有时候我们被生活选择,而无论是选择还是被选择,我们都要出发,走过云朵,走过月光,走过山重水复,走过柳暗花明。最后我们到达的地方,我们称之为命运的终点。那里,无论是红花绿草还是乌云风暴,我们都无法拒绝,因为我们已经走完了整个旅程。旅行的态度决定了旅行的意义,一些人的行囊装满了回忆,而一些人的行囊空空如也。于是,人生的最后,一些人微笑,一些人叹息。
陈圆圆想走的路,或许她自己都不明白,那时候她身在青楼,为别人弹琴唱歌,黯然地度日,她不知道生命的远方到底是何方,甚至她从没想过远方。她只是守着自己幽暗的窗口,看着江南的山和水,或许就那样安静地任流年泛黄。命运却给了她一个莫名的远方,那里烽烟滚滚,尘埃散漫,全然不是江南那般安详清淡。生活选择了她,那个时代选择了她,她必须远离流水断桥的江南,走那一段路程。
沿途的风景并不幽美,甚至充满了血腥味、乌烟瘴气和人性的扭曲。可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她能做的只有默默地行走,在某一些水穷的地方,坐看云起。她不需要那样的风景,那些风景也不需要她,可她却走入那些风景,留下一个孤独的身影。
战争从来都是坚硬而冰冷的,她一个柔弱女子却被无端地卷入其中,命运之多舛,真令人扼腕。可这还不够,她必须背上“祸水”的名声,因为就在她呜咽的琵琶声里,大明王朝远去了,大顺王朝远去了。那么柔软的生命,竟要背负亡国的罪责,这很不匹配。人们将她强行推上舞台,然后又强行加上一些罪名,在这苍茫的尘世间,她真的太微小了,小到尘埃的悲凉,无人为她阻挡风雨,更无人为她的生命做公正的评判,毕竟她只是个青楼女子。
一条路她走得渺茫,甚至到最后都没有方向。她的悲哀无人知晓。而别人的悲哀她却看得清楚。亡国的帝王、卖国的将军、暴虐的闯王,还有数不清的在亡国之际选择沉默的卑微生命,她都看到了,那些都是她无法逃避的风景,路过,她只能静静地看着,在她断肠般的琵琶声里,渗入心底无限的悲凉。那悲凉,也属于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