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晋武帝咸宁四年（278），潘岳被召为太尉掾，时年三十二。虽自视甚高，但仍不免沉沦下僚，心中感慨，作《秋兴赋》。通过对秋景、秋色、秋气的描写，借以表现自己的感受与内心苦闷。
晋十有四年［1］，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2］。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3］，寓直于散骑之省［4］。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5］，此焉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6］，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7］，夙兴晏寝，匪遑底宁［8］。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9］。于是染翰操纸［10］，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11］。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12］。感冬索而春敷兮［13］，嗟夏茂而秋落。虽末事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14］。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15］，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羇旅之愤［16］。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17］。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18］。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19］。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20］。游氛朝兴，槁叶夕殒［21］。于是乃屏轻箑，释纤［22］，藉莞蒻，御袷衣［23］。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24］。蝉嘒嘒而寒吟兮［25］，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26］。何微阳之短晷［27］，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28］，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29］。听离鸿之晨吟兮［30］，望流火之余景［31］。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32］。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33］。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34］。仰群俊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35］。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36］。苟趣舍之殊涂兮，庸讵识其躁静［37］。
闻至人之休风兮［38］，齐天地于一指［39］。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40］。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猨而不履［41］。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42］。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43］。耕东皋之沃壤兮［44］，输黍稷之馀税［45］。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46］。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潎潎［47］。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48］。优哉游哉！聊以卒岁［49］。
（李善注《文选》卷一三，中华书局，1977年）
［1］晋十有四年：晋武帝咸宁四年，公元278年。
［2］见（xiàn）：同”现“，出现。二毛：头上已生白发而黑白相间。
［3］太尉掾（yuàn）：太尉的属官。太尉，官名，掌军事。时太尉为贾充。掾，属官的通称。虎贲（bēn）中郎将：官名，掌领近卫军之称。
［4］寓：寄，指寄身于官署。直：值班，值勤。散骑：指散骑常侍，侍从皇帝左右。只掌规谏，不掌管具体事务。省：官署。
［5］珥（ěr）蝉冕：插有蝉纹饰物的官帽。珥，插。蝉冕，即貂蝉冠。汉代武官及侍从官员之冠，以貂尾蝉羽纹为饰。玳瑁蝉羽插于冠之左右，冠后插貂尾，故戴蝉冠白珥。后世常以蝉冕、蝉冠指侍从官员或显贵。袭：穿。纨绮：丝织品，指贵族子弟所穿的衣服。
［6］野人：乡野之人。偃（yǎn）息：躺卧休息。
［7］摄官：代理官职。承乏：任官时的谦词，意为所任职位由于人选缺乏，暂由自己充数。猥：谦词，表示自愧。厕：置身其中。朝列：朝官之列。
［8］匪遑：没有闲暇。底：止息。宁：安宁。
［9］山薮（sǒu）：山林和水浅草茂的泽地。
［10］染翰：以笔蘸黑。翰，笔毫。
［11］忽：迅速。代序：更替次第。回薄：运转。
［12］莳（shì）：移栽，种植。时育：应时令而生长。”察盛衰“句：指了解植物应时繁育枯索寄托着万物皆有盛衰的哲理。
［13］索：枯萎。敷：草木萌生。
［14］末事：微末之事，此指草木荣枯。事，原作”士“，据五臣本改。荣悴：荣枯。伊：发语词，与上句”虽“相应，有”况“之意。美恶：指心情的愉悦与哀怨。此二句意谓，即使草木也有荣枯，何况人的心情呢，则更有哀乐了。
［15］憀（liáo）栗（lì）：凄怆。
［16］慕：挂念。徒：友人。羇（jī）旅：指客居他乡。二句意谓送人归故乡则心中怀有与朋友不忍割舍的留恋，远行则有客居他乡之滞留难归的愁闷。
［17］叹逝：叹息时光如流水去而不返。《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登山“句：登高山则怀念古人而哀悼今人之皆有死。《晏子春秋》载”齐景公登牛山，临齐国，乃流涕而叹曰：‘奈何去此堂堂之国而死乎，使古而无死，不亦乐乎？’左右皆泣。“
［18］四戚：四种哀伤，指上述送归、远行、临川、登山。疚心：使内心痛苦。遭：遇到。一涂：指”四戚“之一。涂，通”途“。
［19］谅：的确。此句意为秋日的确能引起人们所有的愁怨。
［20］隰（xí）：低湿之地。隼（sǔn）：鹰鹞之类，凶猛善飞。大者为游隼、善捕野鸭，北方俗称鸭虎。
［21］游氛：飘动的雾气。兴：升起。殒：通”陨“，坠落。
［22］屏（bǐng）：除去，丢下。箑（shà）：扇子。释：脱去。纤（chī）：轻薄的夏衣。纤，细。，细麻布。
［23］藉：铺垫。莞（guǎn）蒻（ruò）：指草席。莞，蒲草。蒻，柔嫩的香蒲，可编织草席。御：用，穿上。袷（jiá）衣：即夹衣，双层无絮之衣。
［24］槭（sè）：树枝光秃。戾：急而猛。
［25］嚖（huì）嚖（huì）：细小的虫声鸣。
［26］晃朗：明亮。弥：更加。悠阳：日落的样子。浸微：寒气浸透一切而阳气衰微。
［27］微阳：阳光微弱。短晷（guǐ）：指白天渐短。晷，日影。
［28］朣（tóng）胧：朦胧。
［29］熠（yì）耀：萤火虫。粲：明。闼（tà）：小门。轩：走廊。屏：当门的小墙。
［30］离鸿：离群孤雁。
［31］流火：大火星下降。大火，即心宿。心宿于夏历五月黄昏时在中天，七月向西斜。流，即向西下降。故流火即标志秋季来临。
［32］宵：夜。耿介：犹”耿耿“，烦躁不安。华省：华丽的官署。
［33］遒（qiú）尽：很快消逝。遒，急。慨：叹息。
［34］髟（biāo）：发长下垂。承弁（biàn）：头发承接着弁冠。弁，古代男子的通常戴的礼帽。素发：白发。飒：飘洒散乱的样子。
［35］仰：仰慕。群俊：众多俊杰之士。逸轨：高远的行迹。逸，通”轶“，超绝。游骋：尽情游览。二句指攀附权贵与之周旋。
［36］春台：游览的胜处。熙熙：热闹高兴。金貂：金珰貂蝉冠的冠前部饰物，形如瓦当，以金为之。炯炯：光亮貌。
［37］趣舍：即取舍进取与退弃。殊涂：不同道。涂，通”途“。苟：如果。庸讵（jù）：怎么能。躁静：指两种不同的处世态度，躁指勇于进取，静指淡于荣利。该句意谓怎能识别躁进与静退的是非呢？
［38］至人：思想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休风：美善的风操。休，美。
［39］齐天地于一指：语出《庄子·齐物论》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以指为喻，说明同类事物有其不同；以马为喻，说明异类事物有其相同。从而得出一切无差别、无是非的结论。
［40］彼：指上文”群俊“，他们只知荣利的安乐而忘其危险。出生而入死：《老子》五十章云：”出生入死“。王弼注：”出生地，入死地“。出生为”离其本“、”渝其真“，入死为”入于无生之地“。意思是人多欲则离开其本，改变其真，必将进入死地。
［41］”行投趾“四句：意思是说，人不能认为只顾进取、获得荣利才是重要的，而不知退守。如果一味追求荣而不思隐退，那么荣利就是危险之地了。作者用《庄子·外物篇》中的一段对话来表示了这个道理：”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按：言论）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客足耳。然则侧足而垫（按：掘除）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按：谓容足之地对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庄子的话在说明”有用“是借”无用“而存在的，所以”无用“也就是”有用“。潘岳在这里借以说明自己对于进退的看法，他以容足之地比喻官爵荣利，以容足以外的地方比喻隐退。如果掘除了容足以外的地方，那容足之地就变成了连猴猨也不敢踩的危险之地了。也就是说，只想获取荣利而不思隐退，那么荣利就是危险的死地了。投趾：投足。容迹：容纳足迹的一块地方。殆：几乎。底：安全。阙：挖掘。侧足：足迹边缘以外的地方。侧，旁边。
［42］”龟祀骨“二句：意思是说，与其高贵而丧生，不如卑贱而自由自在。作者这里是借用《庄子·秋水》中的一段话来说明自己有”归来“的打算：”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焉，曰：‘愿以境内累子。’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中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按：即珍藏于庙堂之上，以备有大事作占卜之用。）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按：泥淖之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宗祧：宗庙。祧（tiāo），祭祀远祖、始祖之庙。绿水：即”涂中“的变化用法。”思反身于绿水“，即下文之归耕。
［43］敛衽（rèn）：收束衣襟。投绂（fú）：扔下官印。绂，系官印的丝带，指官印。高厉：犹言高蹈，指隐居。厉，疾飞。
［44］东皋：泛指田畴。李善曰：”水田曰‘皋’，东者，取其春意。“
［45］输：交纳。黍（shǔ）稷（jì）：泛指粮食。馀税：收获自给之馀作为租税缴纳给政府，古代有十一之税的规定，”十一“即十分馀一，亦即自给之馀的税。
［46］扬芳：香气散发。澨（shì）：水边。
［47］澡：洗涤。涓涓：水流貌。鲦（tiáo）：小白鱼。潎（pì）潎：鱼游的样子。
［48］逍遥、放旷：都形容无拘无束的样子。
［49］优哉游哉：悠闲自得。卒岁：终其天年。
评
潘岳少以奇童见称于乡里，早年又以《藉田赋》而才名冠天下，自以为当平步青云，不免骄矜。但出仕十多年，仍不过是个掾属，身住连云高阁，常见到权势人物及贵游子弟游处其中，趾高气扬，而自己寒酸憔悴，怎能不感慨万分？《秋兴赋》即为抒发这种感慨之作，序中所谓”仆野人也“，似为谦虚，实有轻蔑权臣贵游，不愿攀附之意。赋中”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之语，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嫉恨甚至诅咒的意味。但该赋的借秋天物候而抒发个人感受，可谓文情并茂。文章首先借宋玉的悲秋，阐发了秋日送归、远行、登山、临水所引发的人生普遍存在的无穷悲哀。接着抒写自己感受的秋色和憔悴凄凉的心情。为了摆脱这种哀伤的缠绕，作者进入了哲学领域，在想象中回到纯粹的大自然的秋色中去，这时的秋色则是无比的开阔生动，身处其中得到了逍遥放旷的自由，并可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了。《秋兴赋》中写了三种秋色和三种感受，每一种秋色都与人融为一体。”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的凄凉秋色，正与”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的憔悴身影相契合，作者的悲哀也表达得淋漓尽致了。虽然潘岳一生奔竞钻营不已，但该赋中所表现的灰心凄凉、嫉恨不满，以及对江湖山薮的向往，都当视为这一特定时期内真情的流露。
（汤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