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瑀
本篇赋与陈琳《止欲赋》为同题共赋之作，今存为残篇，但主题可以看出。其他参看陈琳《止欲赋》题解。本篇已残，其主体部分存于《艺文类聚》卷一八。
夫何淑女之佳丽［1］，颜以流光［2］。历千代其无匹［3］，超古今而特章［4］。执妙年之方盛［5］，性聪惠以和良［6］。禀纯洁之明节［7］，后申礼以自防［8］。重行义以轻身［9］，志高尚乎贞姜［10］。予情悦其美丽［11］，无须臾而有忘［12］。思《桃夭》之所宜［13］，愿《无衣》之同裳［14］。怀纡结而不畅兮［15］，魂一夕而九翔。出房户以踯躅［16］，睹天汉之无津［17］。伤匏瓜之无偶［18］，悲织女之独勤［19］。还伏枕以求寐［20］，庶通梦而交神［21］。神惚恍而难遇［22］，思交错以缤纷［23］。遂终夜而靡见［24］，东方旭以既晨。知所思之不得，乃抑情以自信［25］。
伫延首以极视兮，意谓是而复非［26］。
思在体为素粉，悲随衣以消除［27］。
（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
［1］淑：贤淑。佳丽：美好。
［2］：同“绚（xuàn）绚”，光艳的样子。流光：光辉闪耀。
［3］匹：对手，匹偶。“无匹”是说再没有第二个能比得上。
［4］超：越。章：同“彰”。
［5］执：持有。妙年：青春年少时。方：正当。
［6］聪惠：同“聪慧”。和良：温和善良。
［7］禀：天性所赋。明节：高尚的节操。
［8］申：表明。自防：指小心谨慎，避免有越礼的事发生。
［9］重行义以轻身：指把坚守礼仪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10］贞姜：春秋时齐侯之女，楚昭王夫人。昭王出游，留贞姜于渐台上。昭王听说江水暴溢，派使者迎接贞姜。使者忘持符节，贞姜不肯从行。后来使者归取符节，水毁渐台而贞姜身亡。见《列女传》卷四。
［11］予：我。
［12］须臾：片刻。
［13］桃夭：《诗经·周南》篇名，为赞美嫁娶及时、祝贺女子出嫁之诗。其第一章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赋中“思桃夭之所宜”，即“宜其室家”之意。
［14］无衣：《诗经·秦风》篇名，诗中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句。这里是灵活套用，表现愿与淑女同甘共苦的愿望。
［15］怀纡（yū）结而不畅：指情怀纡曲郁结而不舒畅。纡，屈曲，回旋。
［16］此句意为步出房门而踯躅徘徊。踯（zhí）躅（zhú）：踏步不前，徘徊。
［17］此句意为遥望银河找不到渡口。天汉：银河。津：渡口。
［18］匏（páo）瓜：星宿名，一名天鸡，在牵牛星（又名河鼓）东。《诗经·豳风·东山》写征人思家，想象家中妻子在叹息。下面说：“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瓜苦”即瓜瓠，瓜葫芦。古代结婚时分为二，男女各持一以饮酒，名为“合巹”。夫妻平时饮酒，也可各持其一。瓠瓜丢在柴（薪）上，言夫妻分离（夫不在家，无人合饮）。无偶：言只有一半，无另一半。匏瓜、牵牛二星并在天汉以东。以匏瓜喻自己。
［19］织女：星名。在天汉以西。这里用牛郎、织女被银河阻隔而各居一方的故事，比喻淑女的孤独。
［20］寐：睡。
［21］庶：表示希望。交神：指梦中由神魂相见。
［22］惚恍：隐约不清，游移不定。
［23］思：思绪。缤纷：杂乱无绪。
［24］靡：无。此句言梦中未遇到所思念的人。
［25］抑情：抑止思念之情。自信：不作非礼之事。
［26］伫（zhù）：久立。延首：伸长脖子。极视：向最远处看。《艺文类聚》无此二句。严可均据《文选》卷二九曹摅《思友人》“延首出阶檐，伫立增想似”句下注录。看文义，这两句是写梦中希望见到的情景，当在“庶通梦而交神”之后。今移此。当然还有脱文（至少脱二句，其偶句应与“非”字为韵）。这两句说梦中尽量向远处望，寻找所思念的人，看到有人过来，原以为是，结果又不是。
［27］《艺文类聚》无此二句，《建安七子集》据《文镜秘府论》卷四录，由文义及末句韵脚看，此二句前后还有脱文（其偶句应与“除”为韵）。
评
长期战乱，使很多的家庭不能团聚，很多青年男女由于种种原因失去正常的家庭生活。就青壮年来说，不能无情，也不能无性。阮瑀此赋由性而及情，表现情可谓淋漓尽致，而于“性”，则能基于情而节以理。题为“止欲”，意即不放纵情欲。魏以后，有不少诗人骚客都借这类题目（相近的题目还有“闲邪”、“闲情”。当然“止欲”与“闲情”，二者又有区别，这个区别就在于“欲”与“情”的不同上。“止欲”与“闲邪”意思稍近，但也不同）写对女性的爱慕之情，甚至表现性心理。阮瑀这篇赋同其他同类题目的作品并不相同，此前学者似乎没有看出：这篇赋实际上是在应命作文的前提下借以写对家中妻子的思念。这在其中的“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二句上就可以看出。如果是思念其他美女，只会想到她的美丽外貌和在一起欢会时的愉快情景，不会说到悲伤其一人辛苦之事。那意思就是说自己不在家，支撑家庭生活、孝敬父母、抚养孩子的事，全交给了她。“伤匏瓜之无偶”一句，前人之解，也未达乎一间，有的就干脆讲错。这句实际上是暗用《诗经·豳风·东山》的典故，说自己行役在外，夫妻不在一起。以上是正确理解这篇赋的关键。由此，我们便知道，赋中写美女外貌的并不多，我们从这篇赋所看出的是夫妻双方的相互信任和无限深情。其中的“思《桃夭》之所宜，愿《无衣》之同裳”，也完全是思念妻子的语气。《诗经·周南·桃夭》所谓“宜其室家”，正是写的女子出嫁，而非红杏出墙，“无衣”云云，也是就社会动荡、家庭生活困难而言，所谓“贫贱夫妻百事艰”；如果是歌妓之类，那是以钱财为基础取得一时欢爱的对象，谈“无衣”之类，可谓大煞风景，文不对题。
本篇表现方面也颇具匠心。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论《卷耳》一诗，言妇人怀夫而写在外之夫君，“以酒自遣离忧”，是章回小说所谓“话分两头”之法，论《陟岵》一诗，是“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用“悬想”法。并说：“己思人思己，己见人见己，亦犹甲镜摄乙镜，而乙镜复摄甲镜之摄乙镜”。这些手法都为后代之作开无限法门。钱钟书先生于两处都列出不少例句。如阮瑀此赋，则从心理层次上用此法表现之。他们虽然分离，但他相信他的妻子对他是十分忠贞的，所以说“禀纯洁之明节，后申礼以自防。重行义以轻身，志高尚乎贞姜”，充满了自豪感。还回到对本赋主题的把握上说，如果是别的女性，无论是未嫁之女还是有夫之妇，与他有情，那就已属红杏出墙，怎能当得起以上四句之评价？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感到这篇赋写得十分感人，他常常“魂一夕而九翔”，无时不思，有时因此不能入睡，开门到院中徘徊，所看天汉，由天汉边上的牵牛星、织女星，想到在家中辛苦劳作的妻子，无法排遣其思念之情。回到屋内，伏枕而卧，希望梦中能见到她。梦中他伸长脖子远远望着，看到有一个人像，结果却不是。恍恍惚惚，总遇不到，一夜思绪烦乱，直至天亮。连在梦中有一会儿夫妻的亲热也办不到，便只有自我克制。这便同赋开头所赞美妻子的高尚品质相应。赋的中间和结尾部分应还有些文字，可惜散佚不全了。但只“思在体为素粉，悲随衣以消除”二句，也就可以看出他们夫妻无比深厚的感情。
正确把握了这篇赋的主题，就可以明白，赋的前半部分对美女的描摹赞扬不同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以来大量写美女之诗赋，不是表达对见过的美女的爱慕向往之情；其后半部分写夜晚希望梦中相逢，结果也未能如愿等等的情节，也不是风流文人的“白日梦”，而全是思家、思亲、夫妻深情的体现。这样，我们看赋末所辑那两句佚文：“思在体为素粉，悲随衣以消除”，也就完全不同于轻薄儿的浪语，其中包含着无限的感情。
以前论此赋者多有误会，故详论之。曹植《洛神赋》（作于黄初三年，即222年）显然受此赋影响，这从其中艺术表现手段及其中一些句子都可以看出。
（赵逵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