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
此赋为《愁霖赋》的姊妹篇。《愁霖赋》序曰：”永宁二年（302）六月，邺都大霖，旬有奇日，稼穑沉湮，生民愁瘁。“《全晋文》”二年“作”三年“，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据之认为《愁霖赋》《喜霁赋》皆作于永宁三年，即太安二年。但永宁二年十二月改元太安，陆云不可能有”永宁三年“之称，今《初学记》卷二作”二年“。赋中描绘了久雨之后阳光灿烂的景象，其中充溢着作者的喜悦之情，表现出了陆云对农民稼穑的关心。赋后半部分则表现了迁逝之悲和遨游神仙世界的愿望。
余既作《愁霖赋》，雨亦霁［1］。昔魏之文士，又作《喜霁赋》［2］，聊厕作者之末［3］，而作是赋焉。
毒霖雨之掩时兮［4］，情怀愤而无怿［5］。肃有祷于人谋兮［6］，反极阴于天律［7］。靖屏翳之洪隧兮［8］，戢太山之触石［9］。凌风绝而谧宁兮［10］，归云反而挥霍［11］。改望舒之离毕兮［12］，曜六龙于紫阁［13］。扬天步之剡剡兮［14］，播灵辉之赫奕［15］。
于是朱明自皓［16］，凯风来南［17］。复火正之旧司兮［18］，黜后土于重阴［19］。夷中原之多潦兮［20］，反高岸于嵩岑［21］。萎禾竦而振颖兮［22］，偃木竖而成林［23］。嘉大田之未坠兮［24］，幸神祇之有歆［25］。
尔乃俯顺习坎［26］，仰炽重离［27］，兼明畅而天地晔兮［28］，群生悦而万物齐。鱼凌渊以增跃兮［29］，鸟望林而朝NFEB2［30］。戢流波于枉水兮［31］，起芳尘于沉泥［32］。朱光播于瓮牖兮［33］，素景衍乎中闺［34］。
天监作照［35］，幽明毕觌［36］。普厥有欢［37］，覃及四国［38］。翕万情而咸喜兮［39］，虽无获而自得。灾未及周，和斯有祥［40］。翼翼黍稷［41］，油油稻粱［42］。望有年于自古兮［43］，晞隆周之万箱［44］。原思悦于蓬户兮［45］，孤竹欣于首阳［46］。
阴阳交泰［47］，万物方遒［48］。炎神送暑［49］，素灵迎秋［50］。四时逝而代谢兮，大火忽其西流［51］。年冉冉其易颓兮［52］，时靡靡而难留［53］。嗟沉哀之愁思兮，瞻日月而增忧。感年华之行暮兮［54］，思乘烟而远游［55］。命海若以量津兮［56］，吾欲往乎瀛洲［57］。
临仪天之大川兮［58］，凌怀山之洪波［59］。瞻增城之峻极兮［60］，仰蓬莱之峨峨［61］。望王母于弱水兮［62］，咏《白云》之清歌［63］。虽嘉命之未锡兮［64］，将轻举于流沙［65］。振仙车之鸣鸾兮［66］，吐玉衡之八和［67］。托芝盖之后乘兮［68］，餐琼林之朝华［69］。修无穷以容与兮［70］，岂万载之足多［71］。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
［1］霁：雨止。
［2］魏之文士：三国时魏之文士。曹植有《喜霁赋》，今存残篇；缪袭也曾作《喜霁赋》。
［3］聊：姑且。厕：厕身。
［4］毒：痛恨。霖雨：连绵大雨。掩时：指连绵大雨仿佛使时间停止了。
［5］怿：欢喜，快乐。
［6］肃：恭敬。祷：祈祷。人谋：人的谋划。
［7］反：返回。天律：自然的律动。
［8］靖：止息。屏翳：神名，雨师。《山海经·海外东经》：”雨师妾在其北。“郭璞注：”雨师谓屏翳也。“一说雷师，《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大人赋》：”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正义》引韦昭说为雷师。或曰神使（《正义》引应劭说）。隧：通道，道路。
［9］戢：收敛。太山之触石：指云雾触泰山之石化为雨。《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
［10］凌风：寒风。谧：安宁。
［11］挥霍：指云轻捷迅疾地散去。
［12］改：改变。望舒：神话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仙人，后用为月亮的代称。离毕：古人认为月亮靠近毕宿，天将大雨。《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离，通”丽“，靠近。毕，毕宿，二十八宿之一。
［13］曜：照耀，照亮。六龙：传说日神乘车，驾以六龙。后以”六龙“代指太阳。紫阁：神仙或道人隐士所居。
［14］扬：举起。天步：在天空行进的步伐。剡（yǎn）剡：举步貌。
［15］灵辉：谓日光。赫奕：光显，盛大。
［16］朱明：太阳。皓：光明。
［17］凯风：南风。来南：自南而来。
［18］复：恢复。火正：古掌火官。五行官之一。《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汉书·五行志》：”古之火正，谓火官，掌祭火星，行火政。“司：官职。
［19］黜：贬，废免。后土：地神或土神。重阴：重重阴云。
［20］夷：平息。潦：雨后的大水。
［21］反：恢复。嵩岑：高山。嵩，高大的样子。岑，小而高的山。
［22］竦：耸立。振颖：摇动。颖，禾穗。
［23］偃：倒下。
［24］嘉：好在。大田：肥美的田地。《诗经·小雅·大田》：”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郑笺》：”大田，谓土地肥美可垦耕，多为稼，可以授民者也。“坠：丧失。
［25］幸：庆幸。神祇（qí）：神灵。有歆：古谓祭祀时神鬼先享受祭品的气味。此指祭品。
［26］俯：压下，与”仰“对举。顺：和顺。习坎：二坎相重。坎，八卦之一，象水。
［27］仰：举起，抬起。炽：昌盛。重离：离卦之重。离，八卦之一，象火。
［28］兼：共同，一块。晔：光亮。
［29］凌：升高。增跃：增加了跳跃的次数。
［30］NFEB2（jī）：通”跻“，登，升。
［31］枉：弯曲。
［32］此句是说，水干了，原来的淤泥变成了尘土。
［33］朱光：日光。瓮牖：以破瓮之口作窗户。指贫穷之家。
［34］素景：白色的日光。衍：扩展，扩充。中闺：闺中。
［35］天监：上天的监视。《诗经·大雅·大明》：”天监在下，有命既集。“作照：照耀。
［36］觌（dí）：显示，现出。
［37］普：普遍。厥：助词。
［38］覃：延，及。四国：四方。
［39］翕：一致。万情：万民一情。
［40］和：和乐。斯：连词，犹乃。祥：吉祥。
［41］翼翼：茂盛貌。黍稷：指庄稼。黍，糜子。稷，或曰粟，即小米。
［42］油油：光润貌。稻粱：代指庄稼。
［43］望：希望。有年：丰年。《诗经·小雅·甫田》：”自古有年。“
［44］晞：通”希“。隆周：兴盛的周朝。箱：车厢，这里指车。《诗经·小雅·甫田》：”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
［45］原思：春秋时鲁国人，一说宋人，字子思。又称原宪、仲宪。孔子弟子。以安贫乐道著称于世。《庄子·让王》：”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蓬户：编制蓬草为门，谓穷人的住屋。
［46］孤竹：即伯夷、叔齐。他们是商孤竹君的儿子。相传其父遗命要立次子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两人先后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他们耻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山中。见《史记·伯夷叔齐列传》。欣：高兴，喜悦。首阳：在今山西永济市南。
［47］交泰：指天地之气融会贯通，生养万物。《周易·泰》：”天地交，泰。“王弼注：”泰者，物大通之时也。“
［48］方遒：正强劲有力。
［49］炎神：即炎帝，传说中的古帝王。姜姓。因以火德王，故称炎帝。按古代五行之说，炎帝主夏。《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
［50］素灵：即白帝。古代五行说，以秋配金，金色白，故白帝主之。
［51］大火：星名，即心宿。西流：向西运行。《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夏历五月黄昏，心宿见于正南方，方向最正而位置最高，夏历七月的黄昏，心宿的位置由中天逐渐西降，知暑渐退而秋将至。
［52］年冉冉：年华逐渐流逝。颓：水流向下，引申为流逝。
［53］靡靡：迟缓貌。
［54］行：将要。
［55］乘烟：乘云雾，驾云。
［56］海若：传说中的北海神。也单称若。后泛指海神。津：渡口。
［57］瀛洲：传说仙人所居之处。《史记·秦始皇本纪》：”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58］仪天：以天为准则，意为像天一样大。
［59］凌：渡过，逾越。怀山：把山包围了、淹没了，极言水之大。
［60］增城：古代神话中的地名。《淮南子·地形训》：”掘昆仑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一十四步二尺六寸。“高诱注：”增，重也。“峻极：高峻异常。
［61］仰：仰看。峨峨：高峻的样子。
［62］王母：即西王母，神话中的女神。《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文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弱水：神话中的河流名。鲁迅《古小说钩沉》辑《玄中记》：”天下之弱者，有昆仑之弱水焉，鸿毛不能起也。“
［63］《白云》：即《白云谣》。相传穆天子与西王母宴饮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因首句为”白云在天，山陵自出“，故名。见明代冯惟讷《古诗纪》前集三。清歌：清美的歌曲。
［64］嘉命：天子的命令。锡：通”赐“。
［65］轻举：轻身升起。意腾空。流沙：沙漠。沙常因风而流动转移，故称流沙。
［66］振：振动。振动车铃，意为驾车而行。仙车：仙人所乘之车。鸾：通”銮“，铃铛。
［67］吐：吐出，此指发出。玉衡：以玉为饰的车衡。衡：车辕前端的横木。八和：八鸾和鸣之声。《诗经·大雅·烝民》：”四牡彭彭，八鸾锵锵。“一马二鸾，四马八鸾。
［68］托：托身，意为乘上。芝盖：以芝为车盖，指仙人之车。后乘：车上乘客的位置。先秦时期的车，车前为驾车人，乘客由后面上车。
［69］餐：吃。琼林：玉林。朝华：早晨的花。
［70］修：修炼，追求。容与：安逸自得貌。
［71］此句是说，怎么会以万年为足够多呢？
评
此赋与《愁霖赋》皆为陆云缘事而发的作品，其中涌动着作者的真情。《晋书》本传说陆云为浚仪令，颇有治绩，”郡守害其能，屡谴责之，云乃去官。百姓追思之，图画形象，配食县社“。陆云关心民瘼，故受人民爱戴。《愁霖赋》与此赋，一”愁“一”喜“，也可看出陆云的价值取向。
赋正文一开始，”毒霖雨之掩时兮，情怀愤而无怿“，承续《愁霖赋》，也与下面抒发的喜悦之情形成对照。而后写雨过天晴，着重写晴空万里、万物复苏的景象：”朱明自皓，凯风来南“、”夷中原之多潦兮，反高岸于嵩岑。萎禾竦而振颖兮，偃木竖而成林“、”兼明畅而天地晔兮，群生悦而万物齐。鱼凌渊以增跃兮，鸟望林而朝NFEB2“、”翼翼黍稷，油油稻粱“。天地万物都是明亮的，又同作者一样欣喜若狂。这一部分情景互涉，写得颇为精彩。当然，作者的欣喜主要出自对农事的关怀，所以此部分结尾作者又表达了丰收的愿望。
然而横亘在陆云心头的还是那种人生幻灭之感，所以很快他就由欣喜若狂坠入愁思哀叹之中。由”炎神送暑，素灵迎秋“的季节变换中，他感受的是生命的流逝，年华的迟暮，使他悲不自胜，因而希望到神仙世界去遨游。于是海若、西王母、增城、蓬莱、仙车、琼林等等，神话中的诸多意象从作者笔下流泻而出，作者也似乎在这种排比中超脱了生命的局限。
对神仙世界的企许，固然是魏晋文学一大主题，甚至在一些作者的创作中成为俗套。不过，就此赋而言，既名之为”喜霁“，固然应该写喜悦之情，而作者却由”喜霁“滑向愁己，自然表明他心中的生命之悲是无法排遣的，在重压之下企求长生，虽和他的《岁暮赋》中所表现出的达观相矛盾，但也还是可以理解的。而最后写神仙世界，既给作品增添了浪漫色彩，又使得情绪由喜到忧再到喜，更富有起伏变化。
（赵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