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湖畔，平静如混沌未开的上古。这么多年，非乐已经习惯孤独，陪伴这一泓湖水，陪伴着泰仲的坟墓，一天一天迎接夕阳，送走日落。
有时，看到天上北归的雁阵，他会想起卫青，想起霍去病。多年不见，霍去病一定长成大人了。有时去新余，会听到霍去病的消息，他就如儿时梦想的那样，威风凛凛，镇守北疆。有次非乐很想让大雁给他带封信去，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有一个墨家巨子的名头，会给他带来麻烦的。“相忘于江湖”——这岂不就是最初和卫青的约定！
秋风吹皱湖水，非乐目送着归雁，微微地笑了。
追回来了，还是和从前一样，故意挺立在风头，抱着剑。这个孩子一点都没变。
“师父，追离开新余，四处传播墨学呢。”
“传播墨学？好，你随便背一段墨家经典出来。”
“嗯……兼爱非攻，行侠仗义。”
“就这么多？就你肚子里这点东西，想做墨者还不够格。”
此刻，长安府邸的花园中，卫青也遥望着雁阵。夕阳的照射下，雁群的翅膀闪闪发光，从非乐的方向经过自己，飞向霍去病所在的方向。
豪壮和寂寞，总是如影随形。
非乐送给去病的《兵法》、《剑经》的确博大精深，较之孙武、吴起的兵法更为高远。可皇上是反对墨家的。如果说卫青、霍去病打败匈奴借鉴了墨家的兵法，皇上绝对不能容忍。可是，这些宝贵的思想不加以总结，飘散在风尘之中，未免太可惜。唯一的办法是将它们融合到正统的思想中。
夜色如水，府中的菊花开得正盛，卫青书房的灯光淡淡地照在菊花上。
一辆车驾驶来。碎儿在两个宫廷宦者的陪同下来到了卫青府的大门外，一名巡夜的小仆将碎儿引到卫青的书房外。碎儿捧着冬衣走进了卫青的书房。书房里有些凌乱，散乱地放着些书籍、笔墨纸砚。
“这是皇后亲手为您和霍大将军做的冬衣。”
“多谢。家人都已经睡下了，在书房迎接碎儿，望不要见怪。”
“大将军和皇后娘娘一样，处处为别人着想。只是，大将军也太心疼下人了，屋子乱成这样也不让他们收拾一下。”
“哦，不是的，这间屋卫青轻易不想让人进。只是独自一个人想想心事的时候，就来这里。”
“哦……”碎儿应着。大将军的心思碎儿不一定懂，但碎儿相信，这些心思里面一定包含着平阳公主。想想公主，这些年来，何尝又不是孤单地独处一室，和着泪写着诗……环顾着这间和公主一样清冷的书室，碎儿的眼泪流下来了。
“嗯……碎儿，时辰不早了，卫青就不留你了。”
“难得见到大将军一面，碎儿想跟大将军聊聊。”碎儿忽然下定了决心，要和卫青讲一讲平阳姐姐。为什么有道德的人总如冬夜的雪花般寂寞，为什么他们干净的心，总要被孤立，无法连在一起？
“人言可畏。碎儿不宜在这里待得太久。”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碎儿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就算有人想嚼舌头也嚼不到碎儿的身上……大将军，我一定要和你说一说平阳姐姐。”碎儿轻声啜泣着。卫青沉默了，递上一条手帕。平阳的痛苦，他应该知道，应该分担，即便江充的一百个探子在窥视。
当江充鄙视地斜睨自己一眼，将奏章呈上去的时候，卫青在心里淡淡地笑了笑。这个江充，每天都要奏事，已有一半以上的朝臣被他奏过。
初看奏章，刘彻也愣了一下，过了半天，终于发话。
“江充，别人也就罢了，你要说卫青和宫女私通，没有真凭实据，朕没法相信。”
大臣们惊讶地窃窃私语，江充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私通这种隐秘的事情，很难找到证据。卫大将军和宫女有没有私通，一审便知。”
“哦？卫青，你敢让直指绣衣使者审一审吗？”刘彻问道。
“卫青问心无愧，不怕任何人审。”
“一个位极人臣的大司马大将军，和一个送冬衣的宫女，在一个从不让外人进的屋子里叙了一个时辰的旧？”江充意味深长地问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卫青和碎儿曾同在公主府为奴。”刘彻说道。
“陛下若如此袒护卫青，臣这案子没法审了。”
刘彻“啪”地一拍龙案：“大胆江充！朕给了你权力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妄为！”
“陛下给了臣权力，臣就要对得起陛下这份信任。若卫青果然无罪，江充甘愿受罚。”
直使绣衣使者的专属衙门里，卫青已经沉默了一个下午。休屠王、浑邪王已暗中派遣使者，打算归降汉室。如果能够成功，会将战争的结束提前一大步。可是，此事件盘根错节，人物关连错综复杂。临到紧要关头，难免不生变故。
此刻，霍去病一定整装待发，等待着卫青回营。如果不是昨日江充的衙署通牒卫青次日来朝，卫青已在连夜赶往北地的路上。不过，即使没有自己的消息，到了约定的时间，去病也一定会准时出发。
只是去病才二十出头，他能顺利、从容地应付那些心怀叵测、反复动荡的匈奴人吗？受降毕竟不同于打仗。
卫青望着渐渐西颓的白日，设想着霍去病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势……此时的卫青，心中就是一个战场。千军万马、往来调度、纵横激荡。斗室中的另一端，负责录口供的刀笔吏凝视卫青很久了。卫青正望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照在那张平静峻刻的脸上，他的眼睛就如两粒奇异的宝石，竟将太阳的金光反射得闪耀夺目。两名刀笔吏看得呆了。
就在这时，江充志得意满地回来了。“怎么，还是白绢一张？”
两名刀笔吏如梦初醒，赶紧磕头谢罪。卫青依然背对着江充，一言不发。“啪！”江充狠狠地一拍桌子。“别以为你是大司马大将军我就不敢对你用刑！”
卫青忽然一惊，扭过头来逼视着江充，目光如两道利箭，江充吓了一个哆嗦。“你要是敢动碎儿一根手指头，我就要你的命！”
“赶……赶紧记下来。”江充向后跳出一步，结巴着指挥刀笔吏。看到卫青没有攻过来，江充又挺直了身子。
“我当然不会对她用刑，是她自愿招供的。”江充施施然地走过来，将一张签字画押的供状在卫青面前晃了晃。
“哎——人心难测呀，大将军就自认倒霉吧。”江充走了出去，他不敢当面告诉卫青碎儿已经死了。那个倔强的碎儿，江充刚刚砸碎了她的脑袋，借她的手，摁好了手印。不久，尸体就会出现在皇宫附近一条僻静的街上，那里有卫青属下的卫士在巡视。这样，事情就完全清楚了。碎儿告发了卫青，卫青的属下出于私愤，把她宰了。
听着江充的汇报，看着碎儿的供词，刘彻气得两眼充血。江充不失时机地将刀笔吏记下的卫青的唯一一句供词呈上去。“陛下，他为了这个宫女，竟然要和臣拼命，动手要杀了臣，可见关系绝对不一般。”
刘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哎——和宫女私通也不是大不了的罪过。……朕恨的是他对朕撒谎。朕恨所有对朕撒谎的人！让卫青回家闭门思过，不经朕的允许，一步不许离开大将军府。”
江充应着喏，退了出去。刘彻独自呆坐了许久……卫青功勋盖世，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刘彻还是有一丝恐惧。一个宫女，仅仅因为揭发了一件没要紧的风流韵事，就马上被卫青的属下铲除。难道卫青的影响已经到了皇上、甚至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才是最可怕的，才是刘彻决心软禁卫青的真正原因。刘彻知道为什么各朝各代那些卓越的武将都没好下场了。难道自己和卫青，也要重蹈覆辙？刘彻不甘心、不愿意，他和卫青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朋友。他们曾一起指点江山，一起行歌渭水，一起游猎上林，一起改造汉军……那些青春激扬、剑舞龙吟的岁月啊，刘彻矛盾万分，几乎要流下眼泪。
大将军府中，月光依旧照着园中的秋菊，花还没有谢去，人却已消逝。青烟袅袅，纸灰飞扬……卫青含泪地向着香炉深深施礼。
得知碎儿的死讯，是从江充衙署回来的当晚。卫青深为自责，应该早想到江充会有这一手，只怪自己担忧着受降，却没好好想一想如何保护这个好心的女子。江充的手段，就是七尺男儿也少有不求饶的。虽在朝中已有定论，可冤狱一定会有得雪的一天。
“大将军。”秦管家出现在身边。“……平阳公主让我转告大将军，别难过，她也和老奴一样，坚信二位的清白。公主说，连卫青都能查出事来，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干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