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整个长安城的中心。紫宫列宅，飞宇若云。俄俄高门之下，王侯将相列队恭迎。刘彻带领着巡边的人马，在卫青的护送下回宫了。伊稚斜再次撕毁合约，让刘彻十分恼火。刘彻传令，由苏建、公孙贺等从各地调集粮草，整顿兵马，就绪之后发兵十万，由卫青统领出击匈奴。
未央宫崇明正殿已到，三公主和霍去病新奇地环顾着四周。刘彻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卫青，你回家稍作休整，然后即刻出发，按原计划行事。”
“打仗吗？我也去！”霍去病请求道。
“好样的！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宫里，跟着你二姨。以后，你舅舅在家，你就跟着你舅舅。舅舅不在家，就跟着朕。”
霍去病有些不高兴，他还是想跟着卫青去打仗。
“你什么时候帮我找妹妹啊？”三公主问道。
刘彻脑子转得飞快：这个三小姐一定不是个普通的仙女。这样的仙女可是稀缺人才，如果用得好，是大汉的福祉……可是仙女是私自下凡，随时会飞走，怎么留住她？
当“美男计”三个字出现在脑子里时，刘彻拼命地忍住才没有笑出来。
“卫青，朕给你降一道旨，以后这三小姐找妹妹的事，就由你来办……能者多劳，朕相信你。”
早朝已退，卫青领着三公主和几名随从一路回府。忽然，迎面传来差役的喝道声，行人纷纷闪避。是她，是她来了。卫青心中一热，有三年没有回过长安，有三年没有见到过她了。本来明日凌晨就要出发……没想到，这么短的间隙，竟会在这里邂逅。
“平阳公主的车驾来了，行人让开。”喝道的差役嚷着。卫青也和众人一样急忙规避，恭敬地站在大街一侧。三公主瞧着卫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害怕地躲到了卫青的身后。
丫鬟碎儿跟在车驾的一侧，回头悄悄对着车内道：“公主，卫大将军在前边。”
卫青，卫青……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可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平阳就已经定亲了。
世间造化弄人，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早在公主府做车夫时，平阳就发现，少年卫青如此不同……卫青酷爱读书习武，有限的薪俸，别的车夫一早拿去喝光赌光，卫青总是换成书。平阳也爱看书，琴棋书画都爱……有时她很想和他讨论书中的事迹，或是送他一柄剑，和他下棋，磨墨作书法……
可是什么都不可以。平阳必须装作从没正眼看过他。她是公主，是大汉礼法标规的扞卫者，世间少女的楷模，她必须忠实于未来的丈夫。
每次看到卫青在前面驾车的身影，平阳就有一种冲动，想冲出车门，抱住他……可是，这会是如何石破天惊的一个大新闻，皇帝的姐姐，汉家的长公主，居然喜欢上一个车夫。平阳只能凄然一笑，忍住泪水，在卫青恭敬的侍候下，进进出出。
卫青总是那么恭敬，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可他虽为仆役，却行侠仗义、豪名远播。
平阳是个守信的人，如约出嫁，一年以后丧夫回府，卫青已经从军建章营，不在府中了。平阳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将从她的生命里渐渐淡出。
可是，如有神迹一般，卫青在边关得胜的消息不断传来。
元光五年，卫青第一次随李广出塞，当时军臣单于统领着老上单于强大的旧部，将李广、公孙敖等将军分割包围在上谷、云中一带。那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役，李广将军被俘，公孙敖率领的七千人马被截断退路，任人宰割，几乎就要全军覆没……可是让单于大为震惊的是，在匈奴大军铁桶般的拦截之中，居然有一支人马不退反进，在匈奴薄弱的北方杀开一条道路，直捣龙城！
龙城崩溃，守军纷纷弃甲逃遁。后方告急，军臣单于不敢恋战，放弃公孙敖、公孙贺，收兵回撤。
你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那种卓尔不群，绝地奋起的气势，让军臣单于、让匈奴人不寒而栗，永远记住了卫青这个名字。
第二年秋，卫青拜为车骑将军，领三万人马出雁门关，将匈奴人南下劫掠的部队拦截在朔北，斩首数千人，让匈奴人一年多再也不敢靠近边关。军臣单于不甘失败，修整一年多后，再次攻入辽西，劫掠一空后，将几千百姓掳走。
卫青很快就让他后悔了。单于本打算再接再厉，绕过李广镇守的右北平，奇袭雁门关入塞，却掉入了圈套。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背后将单于的人马截住，斩杀俘获敌兵数千。军臣单于大败而还，一直撤退到祁连山下的王城，歃血盟誓、铸金人祭天，立志讨还。他向匈奴各部发出号令，组成一支规模空前的联军，浩浩荡荡直奔上谷、渔阳。
卫青率部四万从云中出发，避实击虚，在李息、苏建等人的配合下，采用迂回侧击之战术，织出了一道盖天大网，渡河西至高阙一直撒到陇西。卫青率先从西绕到匈奴后方，切断了驻守河套的白羊王、楼烦王与单于的联系。在诸将的配合下，夺旧塞，绝梓领……夺取了黄河以北大片土地。随后，卫青飞兵南下，直取陇西。白羊王、楼烦王见大事不好，仓皇逃窜，自此匈奴盘踞已久的黄河河套重新回归汉地。
此次战事，汉军以“全甲兵而还”的卓越成绩，俘虏匈奴将领、士卒近万名，获取牛羊百万，辎重无数。匈奴骑兵进攻中原的根据地被捣毁。抗击匈奴的第一个前方基地与屏障建立起来了。
卫青捷报频传、朝野欢呼，大汉王朝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如此信心百倍、扬眉吐气！
平阳每天都关心着边地传来的消息，朝廷用笔墨写在战报上、史书上，可是平阳全都一字一字地记在心里。
三年前，卫青朔北大捷，班师回朝，长安街道上满是欢迎的人群。碰巧平阳的车驾从路边经过。卫青立刻跳下马来，亲自送公主回府。平阳仍然不动声色，卫青依然恭敬有礼……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各自离去。
可是，一路上，帘幕后的平阳没有一刻不在盯着卫青，影影绰绰的卫青。他长大了，坚毅、挺拔、威武，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是个男子汉了。平阳心中那隐隐的火苗，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尽管觉得不该有非分之想，可从那天起，每晚独卧空床的寂寞中，她都会在心里一千遍地默念，卫青、卫青……
可她是个守孝之人，即便孝期满了，她是个寡妇，早就已经配不上卫青。满京城，不，整个大汉朝的青春少女都在谈论他，想嫁给他，他应该找一个出水芙蓉般的金枝玉叶，而不是像她一样的残花败柳。
谁也没有发现，皇舆车驾的帘幕才打开一条缝隙，又无声地关上，平阳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她看见了前方倚在卫青背后，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女孩子！真个是出水芙蓉，美若天仙！
平阳苦涩地笑笑，拿出公主的威仪，深吸一口气。
“碎儿，停车。”车驾停下来，车帘打开了。卫青依然恭敬地低着头。三公主抬头望了望平阳公主——车驾深处那双复杂、忧郁的眼睛让三公主心中一抖。这个人怎么回事？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向前一跨，站在了卫青的面前，挡住了平阳的视线。
卫青绕过三公主，走上前来。“卫青见过主人。”
“你现在是当朝国舅，是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我早已不是你的主人了。”
“主人对卫青和姐姐的大恩，卫青终身不敢忘记。”
还是当年的那个卫青，谦卑、小心得让人心疼。平阳几乎有些怀疑，那个见敌如虎，横扫千军，威震边陲的大将军卫青，和这个奴仆一般，侍候在她车驾边的卫青是不是一个人？平阳叹了口气。也许，正是这恩情的重债，才压得他在边地的枪林剑戟中，舍生忘死，拼命报答。
“威风八面的卫大将军，连副车驾都不带。也不怕累着身边这位姑娘？”平阳望着三公主。卫青听出了平阳的言外之意，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这位是……三小姐。卫青奉诏照留她在寒舍小住几日。”
“哦。”平阳平静地打量着三公主。
“前两天有人给我送了几匹上好的布料，我也用不上，不如到我府上坐会儿，让裁缝给这位三小姐量一量，做两身衣裳。”
卫青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三公主：“嗯……不知三小姐意下如何？”
“我……我听你的。”平阳听到这句话，心中又是一番绞痛。
平阳公主的府上，一切如旧，就和卫青当年在这里当差时一模一样。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回到这里。门边挂着的，是公主题写的楹联，那清秀、大气的篆书，每个字都刻在他心里；还有窗户上公主剪出的美丽的窗花，他常常想，如果将来他的家里也有这样的窗花，每次回家时看着有多亲切。
为迎接大将军，平阳公主亲自下厨张罗饭菜。三公主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饭菜，眼睛立刻闪闪发光……赶紧吃！十爪金龙立刻派上用场，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一会儿工夫，面前已是杯盘狼藉，三公主满嘴流油，吃得浑然忘我。
卫青和平阳几乎没吃到什么，不过，二人各有心事，也不大在意。三小姐吃得太快，平阳不时地令人添置饭菜。
“三小姐，要当心走不动路啊。”卫青说道。
“哦。那……那不吃了。”三公主立刻听话地住口。看着卫青对三小姐如此关切，二人之间如此默契，平阳公主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卫青已经离开。伊稚斜的十万大军结集未散，卫青不放心。今晚他将带领汇集长安的兵马，连夜出发。平阳公主府的花园中，桃花开得正艳。三公主和平阳在午后的暖阳中品着茶。
“哈哈。好漂亮的锦帕！”三公主被托盘中的锦帕吸引，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一边。柔软光洁的锦绢上，绣着远山烟黛、小桥流水。
“这是我们公主绣的，公主的绣品，是全长安城最精美的。”碎儿得意地说道。
“有空你教教我，我想绣一个给卫青。他好像有条旧的，很旧啦，早该扔掉了。”锦帕？难道他一直留着？平阳的心一阵狂跳……是啊，有了新锦帕，旧锦帕早该丢弃了。平阳又是一阵沉默。三公主仍在喜滋滋地赏玩着锦帕。
“等卫青一接我回府，我就开始绣。不会的地方再来请教你。”
“妹妹。你要珍惜呀。”
“珍惜什么？”
“看得出来，你很善良，我不用怕你会欺负他了。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跟他在一起，才能帮他，他才会幸福。”
三公主不禁有些神往了。
公主府门口，碎儿正在打发着媒人。汝阴侯夏侯颇已上门提亲过多次，并为此休掉了所有的老婆。连皇上都被他打动，替他讲过话。
“公主寡居这么多年了，总没有个伴儿也不大好，对吧？汝阴侯对公主可是倾慕已久啊……”媒人依然不肯放弃。
“公主还不想嫁人。这事就不提了，好吧。”碎儿努力地应付着。可媒人不依，仍然扒着门框，不肯离开。直到卫青大将军的车驾到来，媒人才不得不识趣地放开手，悻悻地站到一边。
平阳将三公主送出大门外。“妹妹，好好照顾大将军。我就不留你了，衣裳做好了，我让碎儿送到大将军府上去。”
卫青和三公主施礼告退。车驾越行越远，看不见了……平阳默默地转身，默默地关上大门。……望着公主木讷的背影，碎儿的眼泪流了下来。
“碎儿，你过来。”平阳没有回头，碎儿急忙跟上。
“你去跟媒人说，应了这门亲。”
夕阳西下，卫青已将人马整顿完毕。刘彻堂皇的御驾如期而至，霍去病跟在刘彻身侧，羡慕地望着那一队队威武雄壮的兵马。
乱云飞渡，旌旗招展，一望无际。振奋的士气，开疆拓土的豪情，建功立业的渴望……刘彻感动得近乎泪下，这就是一个时代上升的气象，豪壮质朴，以大为征，以壮为美！前方，是无边的关山，萧萧的寒水。
“早晨才到长安，黄昏就要离开。不遑启居，狁之故啊。”刘彻握住卫青的手。“来，喝了这杯壮行酒。给朕好好教训教训伊稚斜！”
“卫青就算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陛下所望！”卫青干了酒杯里的酒。
“朕摆好庆功宴等着你。嗯……可惜，你走得急了，来不及喝平阳公主的喜酒了。”卫青怔住了。
“哦。你还不知道吧。平阳公主刚刚收下汝阴侯夏侯颇的聘礼，准备下个月择吉日大婚。你和你姐姐是她府上走出来的，多少也该表示表示……不过没事，到时你那份，朕替你拿了。”
卫青没反应过来。刘彻察觉到他有点不对。“卫青，卫青。”
“谢陛下。卫青一定不辱使命。”卫青翻身上马。
汉军大队人马已经开拔，如游龙一般渐行渐远。卫青行在队伍的后面，久久地向着长安回望……泪水盈眶而出。忽然，他一挥长鞭，向着大军开拔的方向，策马飞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