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莹并不知道左左的生日愿望总是“希望她不会幸福快乐”，但的确，她不快乐。
一直。
小学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连跳两级，可是到了初中却渐显吃力，初二暑假又发生伤了左左的事情，虽然后来大人们也没再追究自己什么，但是这比打她、骂她还让她难过。因为如果有人来打她、骂她她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喊出来，这件事情难道就是自己错吗?
如果自己没有告诉左左，是不是整件事情就都对了，那么她可以继续和左左相亲相爱吗？那么妈妈就可以继续和二姨相安无事吗?答案似乎是的，可是那样，妈妈骗二姨的工作的事情就对了吗？还有，她和左左未来会怎么样？
这件事情困惑着她，因此即便暑假里杜泽恒几经托关系欠人情让她开学时进了快班，但她已完全没了学习的心情，在班里半死不活地被拖着，老师开始还因为人情隔三岔五地找她谈心鼓励，三番五次下来也就放弃了，临到中考时，摆在杜莹面前的也只有考个中专或花钱上个三加二了。权衡之下，听了爸爸的意见决定考中专，在选择上护校还是会计专业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想到护士就会想到医院然后就会想到左左，一想到左左的脸上被她弄下了永久的疤痕，她就不知道如何要抚平自己那颗难过的心，其实她并没有见过，只是听过西西的形容，“有这么粗、然后鼓起来，象个肉虫。”
那时候她的脸上开始起好多痘痘，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挤一挤处理一下，后来多了就懒得弄，有一些连成一片长成一个脓包，妈妈王家倍带她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囊肿，于是用针挑药抹，又养成只吃清淡食物的习惯，及至工作、结婚、生子，体形倒是保持得很好，脸面却一直不见好，最后自己也是放弃了，反而没有了恶化的趋势，只是脸上留下许多坑坑洼洼十分难看。偶尔暗想，这或许就是上帝对她那一天冲动的处罚。好在西西也告诉她：“左左姐是越长越好看，绝对的美人。头发可以遮到那个疤，不注意根本看不到”。知道左左还是美的，算是有点安慰。
而左左并不知道杜莹的想法，在成长的过程中她只希望如果这一生中不曾有她该是件多么好的事情。
那个暑假返校后，老师们了解了这个事情总是不吝啬他们的同情心，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表达着惋惜之情，同学们处得好的也常常义愤填膺地咒着杜莹，而神经大条的顽皮男生则是三五成群起哄着给左左起些新的外号，比如“刀疤女王”、“小蚯蚓”、“面包虫”，开始的时候左左还被气的大哭或者告诉老师和爸妈，但男孩子们就是没个记性，以此为乐，反而哄得更凶，左左不再哭哭啼啼也不再向老师或爸妈告状，周一的早自习径直走到领头的男生周学文那里把星期天在花鸟市场买的一大包面包虫劈头盖脸地倒向他，吓得周学文和许多同学鬼哭狼嚎，班上乱作一团，惊动了校长，轰动全校。
后来，学校专门组织召开家长会，进行了一次小学生心理健康辅导教育方式指导大会，周学文的爸爸在事发当天被叫到学校，校长、班主任好一通数落，又见着左左乖巧、安静地坐在一角也是心生一疼，定是被自己家那个小兔崽子欺负到极点了才如此反抗，回到家把周学文好好的揍了一顿，大会上又领着周学文亲自向左左和左左的父母道歉，左左也接受了道歉并且按父母的要求也作了道歉，表示不应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进行报复，虽然尚不明白“极端”是什么，但私下里还是明白这个“极端”让自己得到了胜利，因为自此以后再无同学敢起哄叫她什么“刀疤女”、“面包虫”什么的了，不过也没几个同学和她接近了，包括之前比较要好的几个朋友也疏远了她，左左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倒是很快也就毕业了，大部份同学考在了本学区的普高，而左左则考到省重点中学。
直到高中毕业后开始流行同学聚会，周学文来通知她，两个人说起这个事情，周学文告诉她那是因为家长们都觉得你这孩子报复心太重了，可怕到不能做朋友。“你的确太狠了，搞那么多虫子撒我身上害得我直叫娘，让我这么帅气的人出那么大的丑。”
彼时，这样随意的说着，两人大笑，左左这才发现也只有小学同学还是能说得着的，因为伤口曾经那么清晰地露在他们面前，或被同情、或被嘲弄，那时候的左左还不知道如何遮掩，因此没有神秘感，没有神秘感就似大家都是当事人。
而此后，不管是初中、高中还是大学，左左给人感觉到的总是热爱学习、热爱沉默、热爱独处。
刚入初中的时候，班上恰好有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女生，见过她偶尔露出的伤疤，便凑过来表示亲近，左左轻声地对她说：“记住，永远都不要和我说话。”
那个女生愣住并羞红了脸，一下午坐在位置上生无可恋的模样。但她的确明白左左的意思，是的，她因为自己的缺陷想去接近有缺陷的她，感觉上就是同盟了，仿佛就可以变得强大，共同面对外界投过来的那些或同情、或藐视、或漠然的眼光。但事实是，当缺陷接近缺陷，只会让这个缺陷变大而成为一个更引人注目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伤痛的时间点已经过去，现在只成缺陷。
呵，这些因为某种缺陷而敏感的心啊，在她们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却已是一付世事禅透的模样。
左左显现出来这个样子，就更无人敢去撩起她的头发，指点她的伤疤，问起它的来历，何况，重点中学的老师、家长、孩子更关注的是学习以及未来，至于过去那就让它过去吧，甚至于左左的爸爸妈妈也这么想。
左左的成绩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班上四十几个同学只有她没有去上什么补习班，学校里组织学习经验分享会，轮她发言，她八字珍言——“认真听讲、认真作业”，这的确是她所做的。
周末的时候还有时间躺在床上惬意地听着音乐看看闲杂的书，或者偎在爸爸身边一起看看球，更多时候跑到厨房看妈妈做菜，和妈妈闲讲着书里看到的故事，节目里明星的八卦，爸爸妈妈就更放心女儿的过去已是过去了。
夜深人静做完功课的左左会打开锁着的床头柜门，里面摆着自己从小学到现在的日记本，其中有一页这样写着：“今天西西妹妹又八卦了那个人的事情给我听，每次都和她说不要讲，可是她控制不住地要说，她说那个人考不上高中了，要去读中专了。这突然让我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要好好学习，然后什么都要比她好。”
日记的那天是左左受伤一周年。
(第五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