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炕头,一个是炕脚子;一个进烟的地方,一个出烟的地方。记得小时候奶奶睡炕头,爷爷睡炕脚子,两个辈分最大的人才有资格睡这两个地方。家里来了客人,让出炕头那可是最高礼遇!还有,这土炕冬暖夏凉,睡在上面接地气。咱人是爹娘生的,是在土里长大的,死了也要埋进土里,睡在土炕上心里最踏实。当年打游击时,经常冒着冰碴子趟滦河,腿受了寒,正好在老土炕上炮炮老寒腿。
王玉环进来,问领导们晚上吃啥。高老说,我就点一个菜,辣椒炒大肠,大肠不要打抹得时间太长,留点脏腥味,用急火爆炒。今晚上我请客,别的菜拣最拿手的上,让县里父母官尝尝你们的手艺,也好给打打广告传传名。对啦,把晌午做饭的那位老姐姐请来,老人忙着给做了半天饭,得谢谢人家。
王玉环安排的菜有庄稼院做法的大锅鱼、大锅肉,蒸茄子、蒸豆角、蒸萝卜片几个菜。高老吃一口炒辣椒大肠,说,味道不错,火口也掌握得好!这炒大肠带点猪粪味,吃起来才过瘾,县宾馆做时洗得太干净,吃着没有一点儿肠子味儿。
高老有几年不喝酒了,见到那酒壶酒盅子和可口的饭菜,勾出来酒虫子,想开戒喝上几盅,问王玉环有没有县酒厂的高粱烧,最好是五十多度的原浆。
王玉环拿来酒,高老拿过桌子上的老酒具,说酒热一下喝不伤胃,笑眯眯地在一个酒盅里倒了酒,用火柴点着,酒壶在上面慢慢晃着,给大伙儿表演“筛酒”。待酒壶里冒出气,倒一盅吱溜一声喝下去,咂咂嘴说,过来在岗位上时,几乎天天有酒席应酬,也能喝个半斤八两的,但一喝起来就刹不住车。尤其是老战友凑在一起,几个人不喝倒酒席散不了,最后喝得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就戒了酒。
高老说到这儿,感慨道,那样喝酒,不是喝酒,是受罪,咱中国人喝酒悟道最深的,不是官场上的推杯换盏、杯酒论英雄,也不是诗人骚客的把酒问青天、斗酒诗百篇。这些人喝酒或者带有什么目的,或者为了发泄心里的不满牢骚。真正悟道深的,喝得最轻松的,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庄稼人,因为他们心里没有杂念,把有口酒喝当作一种享受,这才是喝酒的一种境界。
听了高老这番关于酒的妙论,桌子上的人都点头称是。杜稼田也有同感,说,现在的各级干部差不多天天要迎来送往,疲于应酬,在酒桌上消耗的时间,比用在工作上的不少,这喝酒都快成第一要务了,想躲都躲不掉,真正成了一种负担。
高老看看桌子上的人说,退下来后本想做桃花源中人,回乐水也给自己定了个约法三章:不问政事,少找麻烦,不干涉县里工作。今天这酒破了例,顺便也破一下这约法三章,给你们提个建议作参考。这个建议是这小饭店给的启示,现在好多地方都在开发生态旅游、农业观光和民俗文化,咱乐水有这条滦河,有大鼓、皮影,你们又正在抓农业结构调整,是不是把这几样结合起来做做文章。这条滦河可是个宝贝,把它开发好了,能流金淌银,那话咋说来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兴焉。
杜稼田说,老领导高见,来到老炕头饭店后,也有这样的感觉,生态旅游、农家乐有很大发展潜力,咱乐水的民俗和文化也很有特点,县里一定要认真研究这事。
高老听罢点点头,对贵奶奶说,咱已论过岁数,不叫你老姐姐了,叫你老妹妹吧,听说你做的虎头鞋卖到了韩国,不简单!这也是一种民俗和文化。
贵奶奶说,那都是田春林、三和尚他们鼓捣的,八字刚见一撇,刚才你说的喝酒对着呢,我那老头子活着时,最高兴的事就是天天后阴喝那壶酒,冬天就个酸菜心,夏天拔棵葱,没啥菜就着筷子头也喝得有滋有味。
高老笑起来,说小时候最爱干的事是帮爷爷筛酒、看爷爷喝酒,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到老了能像爷爷那样坐在炕头上,捋着胡子美滋滋喝上一壶酒。
贵奶奶说,后晌回去想起来了,小时候你和队伍在我娘家的村子住过,还教我们唱过歌,说着轻轻唱起来:
叫老乡,你快把战场上,快去把兵当。莫等着日本鬼子来到咱家乡,孩子老婆遭了殃,你再去把兵当。
高老听了有些激动,接着哼唱:
叫老乡,团结起来去抗战,抗日莫彷徨。你不出钱,他不当兵,想个办法躲,无人打仗亡了国,看你怎么活?
……
唱完,高老说,那时候打游击,不是把枪掖在裤腰带上,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能活下来,全靠滦河两岸的乡亲们。
又说阵话,饭上来了,是手切龙须面。高老吃一口说,这个开饭店的小王真不简单,太能抓人的胃口,抓你的心,这面又是从哪儿请来厨师做的?
王玉环说,这得感谢高老,中午你说要吃高粱米爬豆焖豆干饭,把厨师急坏了,没办法请来了贵奶奶。这也给了我启示,老炕头饭店打的是吃庄稼饭牌子,庄稼院饭菜的味道,高级厨师做不出来,得请庄稼人来做。我准备从村里聘几位手艺好的奶奶、大妈做后备厨师,客人来了想吃啥,就请哪位厨师来做。这面是田春林的母亲田大妈做的,她的手切面是村里的一绝。说完倒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对高老说,这是长寿面,祝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高老一愣,问今天是几号。人们告诉他后笑着说,今天还真是他的生日,又问王玉环,你是咋知道的?
王玉环说,吃完中午饭和贵奶奶唠嗑时,你说过是秋天的生日,看了你的身份证不就知道了么。
高老听了眼睛有些发热,说,常说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我再加一句,情是故乡浓,意是故乡重!
吃完饭,杜稼田问起王玉环开老炕头饭店的想法和打算。王玉环很会说话,先把乡党委书记刘新民的支持放在了前面,又说了这里的环境和田春林他们的合作社对她的诱惑。在说到下一步的想法时,王玉环说,温室建成后,准备和村里签一个采摘观光合同,并租用几亩地,或供城里人来进行农家种植体验,或种植一些土特农产品,让游人采摘后来饭店加工,使人们来后,玩在农家,乐在农家。咱这里土,就在土上动脑筋,土也是特色,要土出特色来。
杜稼田对刘新民说,王玉环这个土出特色的思路很好,高老也建议咱搞一下带有滦河文化的特色旅游,这确实是一条发展第三产业和文化产业的新路子,要抓住老炕头这个典型,摸索发展乡村特色旅游的多种途径,把传统文化、民风民俗和地域特点、劳动生产有机结合起来,这样就可以包装成与沿海旅游相结合的新项目。
临走前,杜稼田到高老那里告别。高老握着他的手说,这下你放心了吧,这地方该是个世外桃源了,我没有陶渊明的本事,吟不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在这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做做农活总可以吧。
王玉环把窑场前的水坑改造成垂钓园,在杨树林里养的土鸡需要一个人看管,田自高向她推荐了田大明白。王玉环给的待遇是管吃管住,每个月发八百块钱工资。这可把田大明白乐坏了,一连几天嘴里都哼着:咱老百姓今儿个高兴,高兴、高兴、真高兴!
高老在老炕头住下后,在窑场边开了二分荒地,撒上萝卜、小白菜、菠菜籽,建了个小菜园。他每天早晨起来,先到杨树林里打一阵太极拳,而后拿了锄头去小菜园里忙活。没事时或拿一根鱼竿到水坑里钓鱼,或去树林里帮田大明白喂鸡。
王玉环交代给田大明白一个任务:要让那些鸡经常处于运动状态,最好能让它们飞到树上去。她对田大明白说,咱养的是绿色生态鸡,它们要是能飞到树上去,价钱就要翻几番,你的功劳也是大大的!
田大明白弄明白王玉环的意思后,动起脑筋开始训练这些鸡。他先是在几棵白杨树上用木棍搭起架子,把喂鸡的料槽放在上面,而后拿来他的喇叭,到喂鸡时边吹着喇叭,边用竹竿往木架上轰那些鸡。鸡的祖先是鸟类,身体内有登高飞翔的基因。在田大明白的训练下,这些鸡慢慢发挥出翅膀的功能,开始一个个往木架上飞。经过一段时间训练,鸡们渐渐服从了指挥,田大明白喇叭滴滴答答一吹响,它们就集合起来,争前恐后飞到绑在树半腰的木架上去,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高老看了很高兴,拍着田大明白的肩膀说,中,要是战争年代,完全可以当个合格的司号兵。
田大明白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官越大越没架子,越小架子越大。并举例说,乡里的萝卜头官,脑袋上没个啥品衔,说起话来一个个穷倔横丧的。杜书记官比他们大,却和颜悦色的;高老官更大,省长、部长一个级别,说话时要拍着肩膀叫老弟。
这天傍晚,田大明白刚刚把那些鸡训练到树上去,突然又一个个惊慌失措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正在纳闷,发现一只老鹰在树林上空盘旋着,想起正是打鹰、驯鹰的时节,便也像那些鸡一样潜伏起来观察鹰的动向。在看清它落在树林的位置后,回家找来一根长竹竿和钢丝做了个套鹰杆。天黑后,田大明白找来田凯和大闹,说要让两人长长见识,带他们去打鹰。
大闹看过套鹰杆说,人家打鹰是用兔子做诱饵下网来逮,你这家什和套老哇哇的一样,能中?
田大明白说,下网用兔子做诱饵是白天打鹰,黑介就得是这法。又给两人讲起鹰的生活习性和套鹰的诀窍,说鹰和猫头鹰正相反,它的眼睛虽然灵,却不是夜眼,到了黑介啥也看不清,用手电一照,就懵了头乖乖等你去套。套住鹰后不能猛拉竹竿,太猛了它会挣扎,钢丝容易把鹰勒死;要轻轻顺着手电的光柱慢慢拉,鹰就会跟着竹竿飞下来。
等到夜里十二点,田大明白说那只鹰应该睡踏实了,三人悄悄进了杨树林。来到老鹰过夜的树下,田凯借着星光看到蹲在树杈上的鹰,猛地打开了手电。手电是王玉环为田大明白巡夜准备的,田大明白特意把它改成了装四节电池的,像一个小探照灯一样亮。
睡梦中的老鹰突遭强光袭击,有些晕头转向,木木地蹲在树杈上转动着眼睛一动不动。田大明白伸出竹竿,长度却不够,要大闹蹲下搭人梯。大闹说你这大岁数,别摔个好歹的,要田大明白站在下面。田大明白说套鹰是个技术活,你毛手毛脚干不好这事。大闹只好蹲在树下,让田大明白踩在肩头上慢慢站起来。田大明白显得很沉稳老练,把套鹰杆上的钢丝套伸过去,几下就套在了老鹰的脖子上,而后顺势一拉,老鹰尖叫一声,扑动着翅膀被套了下来。
大闹听到老鹰的叫声有些紧张,两腿颤抖着打了个趔趄,上面的田大明白措不及防,掉下来重重摔了个屁股蹲。他没顾得上疼,赶紧去松开老鹰脖子上的钢丝套,把它装进准备好的一个编织袋。
第二天,田大明白把老鹰送给高老。高老见了很高兴,特意去找贵奶奶做了架鹰的套袖,又缝了熬鹰的眼罩,而后就开始驯鹰、熬鹰。
养鹰人有个规矩:秋后打到的鹰,用它抓一个冬天的野兔后,到了春天鹰的繁殖季节,要把它重新放归自然。这只鹰不是生荒子,是被驯化过后又放飞的。经几天训练,田大明白就陪高老去放鹰,想让它抓野兔。遗憾的是,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收割,野兔的藏身之处很多,还不到放鹰的时候。高老和田大明白架着那只老鹰,在滦河套里转了两天,并没有什么收获。但看得出,有了这只老鹰后,高老越发开心和高兴。
高老一直在老炕头住了半个月,他种下的萝卜、小白菜、菠菜已冒出了嫩芽。临走时他嘱咐田大明白,一定要替他管好这片小菜园。说萝卜、小白菜过不了冬,不用怎么料理,菠菜入冬前要上些树林里的鸡粪,浇几遍水,明年一开春他就过来,吃自己种下的菠菜。
高老在岗位上时,给县里引进过不少资金。退下来后仍有很多人找到他,想请他动用一下老关系,他一个个都回绝了,说给自己定了规矩,人贵有自知之明,退下来再发挥“余热”就讨人嫌了。
高老回北京时,杜稼田来送行,他犹豫一阵问,把通老炕头的路修成水泥的,需要多少钱?
杜稼田计算一下说,五十万应该差不多。高老沉吟片刻,说,这次回来破了不喝酒的例,破了不问政事的规矩,那就再破一个吧,说完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给省里管财政副省长的,手机里很快传来一个的声音,问老领导有什么指示。高老说,我在滦河沿上的老家,家乡一条路需要修一下,请你这个财神爷想想办法,解决点儿资金。
手机里问,需要多少钱?高老说,五十万。
手机里说,老领导从来不开口,咱吉利点儿,六六大顺——六十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