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舌头这几天忙着提高扎大笤帚技艺,忽视了给小毛驴备草料,这个雨天把小毛驴饿得直啃槽帮。雨停后,乔大舌头赶忙牵它到村头吃草。他和乔守金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叫郑玉芳嫂子,跟四仙姑又有着那样一种关系,见两人吵起来,忘了把小毛驴拴在树上,就跑过去想劝架。又不敢说哪个对哪个错,大着个舌头急得在两人间转磨磨儿。雨后的苞米叶子上滚着水珠,显得格外青翠鲜嫩。苞米正在扬花,顶部的花穗如同刚刚绽放的小礼花。苞米棒上吐出的红缨黄缨,不像陈默在诗中说的哲人的胡子,而是像一缕缕黄黄白白的细嫩丝线。乔大舌头那头小毛驴得到自由,禁不住诱惑,走进了苞米地。它先吃了几口苞米叶子,很快又尝到了嫩苞米棒的味道。这头小毛驴长得很漂亮,白眼圈白肚皮,身上一墨漆黑,没一根杂毛。它也很聪明,尝到嫩苞米棒比苞米叶子好吃后,开始去啃那苞米棒,连带着把苞米秧也啃倒了。
这片苞米地是郑玉芳家的,当她因理亏不想恋战准备回家时,小毛驴已啃倒不少棵苞米。郑玉芳立刻火了,撅一根树枝,叫嚷着冲进苞米地去打小毛驴。
乔大舌头见状赶紧跑过去保护小毛驴,嘴里叫着说,嫂子别打它,这苞米我赔,我赔。
郑玉芳不肯停手,撵着牵了缰绳的乔大舌头,在小毛驴屁股上狠狠抽了几树枝,嘴里还连声叫着,我让你嘴馋!我让你嘴馋!
四仙姑听这话像是指桑骂槐翻老账,在一旁讥讽说,两条腿的人,跟四条腿的牲口叫啥劲,打死它那苞米拉出来也变成了屎!
郑玉芳心里的气正撒不出来,斜四仙姑一眼说,我教训这牲口,咋有人接茬儿,充啥明白灯!
四仙姑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说,哪个充明白灯哪个知道?整天在村里打着幌子,巡视工作的才是明白灯!你咋不说说地里的事,把公家留的泄水道种上苞米,下雨挡埝往别人家地里流水,这事光彩不,喷得出窗户吗?
田自高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嘻嘻哈哈说,两位嫂子都消消气吧,俩人加一块一百多岁了,磕碜不?
田大明白帮腔说,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别伤了和气,要我说,这事怪就怪大舌头的小毛驴!
有人想起个故事说,一位老汉赶驴车去县城,驴啃了路旁的树皮,被城管发现要罚款。老汉不敢和城管论理,训那驴说,你以为是村长啊,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啥都敢吃。他见田春林和几个年轻人也过来了,说咱参加了合作社,把地调了就没这些事了。
田大明白充明白说,别看我庄稼种得不咋着,也知道这地该调调了,那沟哇渠呀也该修修了,要不家家都别扭、都麻烦!
郑玉芳听了驴啃树皮的笑话,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以为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乔守金这个村主任。这时又听人们说合作社、调整土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气呼呼说,哪个都敢说这话,也太眼里没人、拿着村长不当干部啦,谁说这地要调了?还知道东凤坨村谁说算不?由谁拍板定案不?就是因为合作社搞砸了,才包田到户的!这是中央政策,一个个瞎扑哧啥?纯粹瞎折腾、瞎胡闹!
这话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弄不清这位“正宫”的话是啥意思,对着谁来的,便去看田春林和田自高。
四仙姑见郑玉芳那嚣张样子气不平,冷笑一声说,别拿大妈妈吓唬小孩子!村主任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铁帽子,我家就是要参加合作社,这地就是要调!
田自高见又要吵起来,说,参加合作社是自觉自愿的事,没有谁强迫,哪个也说不算,别再为这事吵架!又对乔大舌头说,这苞米是你那宝贝驴糟践的,也该你赔,看看咋个赔法?
乔大舌头那头惹祸的小毛驴吃饱了,也忘记了挨打时的疼,这会儿大概寂寞了,打个响鼻呲着满嘴的大板牙“昂哧昂哧”叫起来。人们扭头去望,见它肚子下伸出一截东西,悠闲地摆着。
郑玉芳见了,转过脸对乔大舌头说,快把你那不要脸的东西牵走!乔大舌头满脸堆笑问,看看苞米赔多少钱合适?郑玉芳把心里话冒出来,变得大度了,说,几棵苞米糟践就糟践了,哪个让你赔啦!
一场跌宕起伏的纠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决了。回到家里,田自高里里外外转一阵,拿起那几把笤帚悄悄去了玉珍家。玉珍正蹲在炕上做棉被。棉被是田自高的,有些年头没拆洗,老被套像鱼网。前些天玉珍拿来,把被里被面洗净,老被套重新弹过,又絮了一层新棉花。田自高见玉珍眉毛和头发上粘了不少棉花毛,说快变成白毛仙姑了,便伸手来帮忙。玉珍说这不是老爷们儿干的活,田自高穿针引线缝起来,针脚比玉珍一点不差。
玉珍见了夸奖说,你的手真巧,比那些拙老娘们儿缝得还好。田自高说,不是跟你吹,老娘们儿的活儿,除了生孩子不会,别的都敢跟你们比试比试!这些年被褥都是我自个做,针线活能不练出来吗?玉珍问,做被时没像人们说的那个拙娘们儿似的,把自个缝在里头吧?田自高说,这事没有发生过,倒是有一回把被面缝反了。
玉珍突然心酸起来,说,这些年苦了你啦。田自高说,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缝完被子,玉珍留田自高吃晚饭,说院里的西葫芦能摘了,割把韭菜烙菜合子。田自高说,烙菜合子太麻烦,你干脆来点麻溜的——烙饼吧,早晨和晌火饭还都没吃呢。
玉珍忙舀水和面,抱怨说,咋不早说话,空了一天肚子,把身子骨饿坏咋办?田自高蹲在灶前准备烧火,说,我又不是纸糊的,饿一顿两顿没事。饼很快烙熟了,田自高借着锅台吃了一张。想吃第二张时,玉珍打了他的手一下说,咋跟孩子一样嘴急,先垫补一下,待会儿就菜吃。这时多多进来,拉田自高去看小燕子。春天的时候两只燕子飞来,在玉珍的房檐下衔泥做窝,现在已孵出四只小燕子。两只大燕子便忙碌起来,一刻不停地到庄稼地里去捕捉那些小蠓虫。小燕子却似乎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大燕子一飞回来,便有四个小脑袋伸出来,把带着黄嘴丫子的嘴,张得比脑袋还大。
多多问田自高,小燕子喜欢吃啥,是不是像小家雀,蚂蚱、饭粒都吃?田自高说,鸽子不吃出气的,燕子不吃落地的。这意思是鸽子只吃粮食,不吃蚂蚱等会出气的活食;燕子是益鸟,不吃粮食,专吃飞在空中的害虫。又说要爱护这些小燕子,千万不能捅燕子窝,捅了燕子窝会瞎眼睛。
玉珍听一老一少说得热闹,心里高兴,接过话问,捅燕子窝真会瞎眼睛呀?田自高说,捅马蜂窝都没事,捅燕子窝咋会瞎眼睛,不过是怕孩子们淘气,去捅燕子窝,编出来吓唬他们的。玉珍说,这些燕子是不是也变懒了拙了,原先它们叼来一个个小泥球,把窝搭在屋里,那窝搭得可好看着呢,你看现在的燕子窝,毛毛糙糙的。田自高说,过去燕子是把窝搭在过堂屋两根椽子间,现在的房子都变成水泥顶的,没法搭那样的窝了,燕子大概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吧。说着话,玉珍已做了炒西葫芦、鸡蛋炒韭菜和油炸花生米几个菜摆在桌子上,又拿出一瓶酒来,叫田自高和多多先吃。田自高眼睛一亮说,你家还有酒?玉珍红着脸说,还不是知道你爱喝一口,前儿个刚买的。田自高打开酒倒一杯说,看来你早有准备,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来了。玉珍瞪一眼说,当着孩子的面别胡说八道。
多多见田自高喝酒有些好奇,拿筷子蘸了杯里的酒用舌头去舔,辣得咧嘴叫。玉珍告诉他不要捣乱,田自高却鼓励说,男子汉就该喝点酒,多多学会了喝酒,将来才会给……舅舅打酒喝。他本来想说爸爸,到了嘴边又改了口,他觉得这太突然,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玉珍忙完坐下来吃饭。田自高感叹道,还是家里有人好啊,一个人吃饭,山珍海味也吃不出个滋味。
玉珍说,我想好了,从明儿个起你别起火了,三顿饭来这儿吃,省了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
多多吃饱了,又去看小燕子。玉珍见田自高没吭声,问,咋,你不想来?田自高见多多不在跟前,坏笑着说,咋不想,我还想今儿个黑介住这儿呢!玉珍躲开那冒出邪火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说,想住就住呗……田自高有些不相信,问,这是真的?
玉珍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吃完饭,天就黑了。玉珍和多多商量,舅舅住在家里好不好。多多听了很高兴,眨巴着眼睛说好,又缠着田自高玩游戏。田自高看看没啥玩的,想起带来的几把笤帚,说那把扫地的大笤帚是机枪,炕笤帚是手枪,几把刷锅炊帚是手榴弹,两个人炕上地下玩起了打仗的游戏。多多很兴奋,一会儿怀抱大笤帚嘟嘟打机枪,一会儿举起炕笤帚斜着眼睛瞄准叭叭打手枪,把屋里闹得一片狼藉。
多多闹腾乏了,也到了睡觉的时候,玉珍想让他去西屋睡,多多不肯,要和他们睡在一起。玉珍没有办法,去看田自高。田自高脑袋转一阵,想起在滦河大堤上教过的“大小人体操”对多多说,还记得舅舅前几天教你们的操吗?多多说记得,就站在炕上蹦蹦跳跳做起来,给两人看。做完了,田自高伸手去拉多多的裤衩,说,让我看看你的那个“点”,长大了没有?
多多躲到炕角抓紧裤衩不让看,田自高说这会儿不让看,那就等你睡着了再看,多多最后就躲到西屋去了。
见多多睡着了,玉珍烧了水,在过堂屋洗了脸,梳了头,又找出一身最喜欢的衣服换上。
玉珍本来是个漂亮女人。虽然岁月的风霜在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肌肤也失去了过来的细腻和弹性,但是东凤坨村第一枝花的风韵犹存,她那与生俱来的五官结构是不会改变的。她有过新婚之夜,但那不是她所想要的,那时她的心是灰暗的,是生不如死的,她的感觉不是在天堂,而是在地狱。今晚虽然没有隆重的仪式,她却是真正幸福的新娘,真实的新婚之夜。这幸福溢出了心田,在全身弥漫着,使她变得娇羞妩媚,光彩照人。
田自高呆了,痴了。两眼定定望着站在面前的玉珍,不知道该说啥、做啥。玉珍轻轻说,老眉咔眼没啥看头啦……田自高把玉珍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说,不老,我的玉珍一点也不老……玉珍闭上眼睛,她听到田自高的心咚咚跳得很快,自己胸膛里也有一面小鼓敲得急,感觉如同初恋的情人在偷尝禁果一样紧张。她慌慌躺在炕上,脱去衣服,引导着田自高走向身心深处。在这一瞬间,他们的眼睛里同时流出泪来。那泪是五味和五彩的,是用幸福和心酸调出来的鸡尾酒。
玉珍是过来人,田自高是第一次。过来人的饥渴和第一次的新奇,使他们不能自拔,不知是第几个回合时,多多光着屁股,挺着小鸡鸡跑过来,揉着没睁开的眼睛喊要撒尿。玉珍慌乱中把田自高的衣服穿在身上,给多多接了尿,又送回屋里。
玉珍回来躺下后,田自高说,我明白为啥把男孩子叫小子,女孩子叫丫头了。玉珍说,小子就是小子,丫头就是丫头,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还有啥明白不明白的?田自高说,我说的是这小子和丫头其实是个象形的叫法,小子应该是楔子,也就是往墙上钉的小木楔子,你看多多的小鸡鸡多像一个小木楔子;丫头的丫字像那钻出土的两瓣豆芽,也是这个意思。玉珍想着田自高的描述,还真是那样子,说,这是你的新发现吗?你呀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说完红着脸钻进了田自高怀里。
田自高说,我不是满肚子花花肠子,而是把肠子悔青了,后悔当初没有把你早早生米做成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