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非常小心地放开了我。
后来我们去钓了鱼,收获不小,有鲤鱼有鲫鱼,我拿回家交给老妈吃了好几天。
我得说我昏了头,车开出去很久,我还在愣神。
我当然可以,有我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好感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上床了。我听见了他的欲望在我的耳边喘息,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柔软而顺从地弯曲,但是他居然放开了我。
去钓鱼的路上,陈天把车停在一家书店门口,让我在车里等一会儿,自己进了书店。
十分钟以后,他拿了两本书出来了,交在我手里--是他的小说《田园》和《我的快乐时代》。
“只有这两本,其他的以后送你。”
“不签名吗?”
他想了想,拿了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在旁边笑。
“笑我!不写了。”
“写吧,以后我拿出这两本书会想起你。”
他知道我说得对,那肯定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便重新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写:“送给陶然--陈天。”
书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的手放在上面不肯离开。
“如果我们的观点不同,你还会喜欢我吗?”他问。
这话过于孩子气了,我反而不能拿他取笑。
“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我们的观点一致。”
这是实话,我甚至没有看过他的书,也不知道他到底持的是什么观点,那是我第一次承认我是喜欢他的。
“我想你会喜欢《我的快乐时代》,不一定喜欢《田园》。”
他开着车自言自语,独自猜度,自信全无。
40
我被关于陈天的念头纠缠。
我弄不清自己的感受,看不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很有把握,我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想怎么做。可是面对他的时候我竟然难以自制,竟然会心跳脸红。这些描述听起来都可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哪有一点儿情场老手的作派。丢人!我就这么败下阵来了?事情是明摆着的,陈天简直可以说就是麻烦的同义词。比我大将近二十岁,有个不肯离婚的老婆,一个爱吃醋的情人,一个尽人皆知的坏名声,跟他发生任何瓜葛都是不允许的。
我想了各种话来讽刺自己。
例如:要赢得这种女孩爱情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跟她们上床。
再例如:让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女孩刮目相看的办法,就是你以为他会这么做他却偏不这么做。
再再例如:你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把戏玩多了,想搞点古典爱情了。
但是无济于事。
想起以前的事,他或许骨子里是个纯真的人,八年前,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他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耐心地等着那个上课的女研究生下课。我这么想的时候,发觉自己竟对他充满了怜惜。这种称为怜惜的情感对我是可怕的,说明他进入了我心中柔软的部分。
无论他出于何种理由这样做,他已经跟所有的其他人不同了。
逃开吧,如果还来得及。
亚东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发呆。我又有一阵子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一直遵循我们的默认值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时间长了,他决定看看有什么不妥。
我跟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太忙了。他等着我开口,我便说,你一个人吗?他说是,老婆出国了。好吧,就去你那儿。
我已经不愿意别人再到我这儿来,而且我怕陈天会打电话。
和亚东上床的时候,才发觉我对陈天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不只是情感的欲望,而是确切无疑的身体的欲望,我被这欲望惊得目瞪口呆,仓皇失措。我尽了努力让自己专注于所干的事,甚至表现得更加疯狂,但是我知道我身体里蕴藏的欲望与亚东无关,我皮肤上浸出的汗水也与亚东无关,他那年轻的身体,漂亮的线条已经失去了全部魅力,我大叫着要他把灯关掉,这不是我的习惯。
我感到羞耻。
深夜我筋疲力尽,沮丧万分地回到家。
我在灯下读陈天的《我的快乐时代》。
那书像吹一支幽远绵长的笛子,不急不躁,娓娓道来,平实自然,体贴入微,细是细到了极处,像是什么也没说,却已经说了很多。句子里看不见他惯常的调笑腔调,非常善意,心细如丝,我在字里行间慢慢地辨识他,读懂他,那个里面的陈天。
41
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对年轻的情人,他们是如此相亲相爱、和谐美满的一对,简直就是上天为让人识别幸福的模样而精心制造的标板。但是有一天,他们忽然在花园里双双自尽了。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任何世俗的和自然的阻碍,他们已经订了婚,双方的家庭都满怀欣喜地等待着他们的成亲。但是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就那么简单地死了。镇上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开始猜测两个年轻人一定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女方的家长为了证明女儿的清白,请了人来验尸,发现那死去的女孩子还是处女。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的爱情太过美丽,生命里容不下如此纯洁美好的东西,保持它原封不动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及时毁灭。
我已经没有力量及时毁灭这爱情以保证它长久如新。
如果毁灭注定要来,就让他毁灭我吧。
42
我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有个习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吃刚上的菜,从来不会和大家一起把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鱼或肉,或任何东西。我说是教养,他们非说是怪癖。无论是什么,这说明了我对待事物的态度--在最初,我总是有所保留。
这个习惯尽管奇怪,却没有像另一个习惯那样给我带来麻烦--那就是接到别人礼物或者接受别人好意的时候,我和别人的表达方式不同。
在我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徐晨为了看到我欣喜若狂的样子,在冬天不知从哪儿买来了一束鲜花。那年月,全城没几家花店,买花的事在学校可算是闻所未闻。但这本可引起轰动的浪漫行为并没得到预期的反应,我以出奇的平静地接受了鲜花。徐晨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我们分手时还特意提起,以证明我的冷漠无情。我并不是不欣喜若狂,但我羞于表达,我认为因为收到别人的礼物就欣喜若狂有失体面,当众表现出来就更不可取,所以通常越是欣喜便越是冷淡。后来我才知道别人都不这么想,我对别人礼物的回报必须是欣喜若狂,于是便模仿着别人,模仿着电影的女人开始大声尖叫:“真是太美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以后,没有人再抱怨。
我知道许多人习惯夸大他们真实的爱意或好感,而我习惯于掩饰。
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克制”对我来说是最值得尊重的品质。
克制是尊严和教养的表现,必须借助于人格的力量。那些下等人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表达发泄他们的欲望,而软弱的人则总是屈从于欲望,他们都不懂得克制。
在这么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更加没有人视克制为美德。
对陈天的爱情我准备放弃反抗,不再挣扎,听之任之,因为他的克制,他便应该得到奖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43
还有一个应该拣出来说的词是“不安”。
不安感是我人生的支柱,一切事情的因由。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年轻时放纵的日子,寻根溯源也是来源于此。我寻找刺激和不同的状态,是因为我害怕我的生命空空落落,唯恐错过了什么,唯恐那边有更好的景致,更可口的菜肴,更迷人的爱情,更纯粹的人生,于是便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匆匆扔了手边的一切向前急奔而去。后来我才知道,没有更好的东西了。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抵挡不了那种不安,不安把我变成一个傻瓜,出乖现丑,做尽蠢事。即使在幸福中我也是不安的,因为幸福终将改变。保持不变不是宇宙的规律,如果你已经感到幸福,那么它后面跟来的多半就是不幸。
我在房间里等陈天的电话,每天傍晚,如果他没有按时打来我便坐立不安。我开始像一个初恋的小女生一样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对此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
但是这还仅仅是开始。
我们经常见面,至少一星期二次,有时候他一天打来五六个电话,为了接他的电话我整天不离开房间。我们一起吃饭,喝茶,互相注视,然后他绕最远的路送我回家。那段日子他坚持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始终如一地握住我的手,从未松开。除了那次因鱼食而起的拥抱,我们再没有更多的亲昵。
他曾试图解释他的态度:“对你不公平,我身后乱七八糟的事太多。”
他提出的要求更高:“不要升温,也不要降温,不要远也不要近,就这样,好吗?”
我说了“保持不变不是宇宙的规律”,他也一定懂得这一点,在开始的日子里他害怕冷却,后来的日子他则害怕我沸腾的温度毁灭他的生活。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暂时我们还一门心思地持着手在三环路上兜风。
44
再说我的写作生涯。
在被爱情袭击的日子里,我一直坚持把那个倒霉的电视剧写完,在胡思乱想,神志不清的时候曾经打过自己耳光,不是轻描淡写的,而是下手很重地,我对自己十分严厉。
这个关于城市白领如何克服重重困难获得成功的冗长电视剧我写得十分痛苦,每一次起身后再重新坐下,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开始遣词造句,安排那些无聊的场景。这是一种机械劳动,与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无关,也不表达我的任何观点,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话,要写出三十万字这样的东西,实在是件痛苦的事。我只能在一些小地方细心雕琢,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但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这庞大的,无聊的故事中无足轻重。
这不是写作生涯,这只是卖苦力的生涯。
我对自己说我不能一辈子干这个!
45
香港人希望陈天来监制《小童的天空》,而陈天正准备闭门写作,想拒绝又碍于“天天向上”的利益不便开口。我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香港人按原计划自己拍摄,不必麻烦陈天,但这不是我应该说的话,随他们的便吧。他们今天一个传真,明天一个电话地纠缠着,我则与陈天纠缠不清。
“你那个坏名声!”
夜里十一点,陈天开了车到我交稿拿钱的剧组接我。
“怎么?”
“刚才还有人问我:陈天现在和哪个女孩在一起呢?”
“你没回答说:‘和我在一起。’?”
“这不可笑,我不想出这种名。”我说。
“我知道。”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他的手依然拉着我的手。我忽然意识到和陈天在一起对我意味着什么--在我成为一个有口皆碑的编剧为人所知以前,我会因为这个出名。
我不愿意。
“我们以后得注意。”
送我到楼下的时候,他才说,仿佛作了什么决定。他去接我是为了看看我,送我回家。这些天他一直没有时间,工作很忙,或者从女人身边脱不开身,我猜是后者。
“晚上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嗯。”
“如果我没有那么多无法解决的背景,我们在一起如果后来相处不好,分手,我心里都会好受一点,但是现在……”
他没必要说这些,没必要解释,打住吧。
“我做事不是一个极端的人。”
“明白。”我点头,努力笑笑。
“给我时间。”
我再次笑笑,手放在车门把手上,我该下车了。
在我逃走之前,他抓住了我,嘴唇贴在我的脑门上,然后,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我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又害怕似地躲开了。
我打开车门,飞快地跑进楼里。
46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很大,在窗外“呼呼”的响,我在睡梦中听到了风声,第一个念头就是陈天他们今天的公司郊游会受到干扰,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高兴。四周除了风声一无所有,不知是怎么醒来的。凌晨四点半。
陷入爱情的顾城说:“看天亮起来是件寂寞的事。”
我出了什么问题?
或者我就是无法忍受他对我的态度,太有礼貌,太认真,太有责任心了。因为出乎意料,就更加无所适从。如果他表现得更随随便便一点,像个到处留情的标准情圣,我倒会安心。
不是爱上他了吧?
我翻了个身,头埋在枕头里。
那才叫可笑呢,总不至于是爱上他了吧?
“绝对不行!”我喊出了声。
好吧,你喜欢他,做做感情游戏吧,这个你拿手,他毕竟是个不错的对象,也算是棋逢对手。如果愿意,你可以跟他上床,没问题,但是,不要爱上他。这总做得到吧!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现在做个乖孩子,睡吧,你能睡着就说明你没有爱上他,没什么好怕吧!只是一个不错的对手罢了,爱上他就不好了,你知道……
我劝了自己两个小时,楼下街道的人声渐强之后才终于睡着了。
47
“你还是个幼女呢。”
“我讨厌你拿我当孩子!”
“我没有。”
“你就是。”
“我想和你做爱。”
“为什么不?”
“因为对你不公平。”
“我不需要公平。”
“这样对你不好。”
“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小心!”
“你想想,我小心是因为看重你。”
这是我和陈天第一次做爱前的谈话。
当然他是对的,等我起身走出门,回到家,被夏夜的风吹凉了发热的脑袋,也许我会感谢他,也许不会?
不只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到他呼吸中传达出的欲望,那让我着迷的轻轻的叹息。我知道我的渴望和我的恐惧一般强烈,我害怕的就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在暗自盼望,盼望他是独断专行、蛮横霸道的,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让我的恐惧在渴望里窒息而死。我在这儿,就是说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他,我愿意服从他,我愿意是个傻瓜,不做任何实为明智的选择。他的克制,在最初的日子里曾令我着迷,而在那个夏夜却不再是美德,而是一种轻视。我掉转脸不再看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刻。
那一刻像是静止了,我听得见房间里的钟表嘀嗒在响,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没有经验,因为这种场面以前从未出现,我应该道歉还是继续生气,我该不该起身逃跑?
“或者你不这么想。”
在沉默和静止之后,他这样说,叹了口气,起身把我抱进卧室。
“我只是想对你好,我不知道别的方式。”我是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能够怎么办?--一个现代女子的悲哀。我不会绣荷包,不会纳鞋底,不会吟诗作赋,不会描画丹青,甚至不能对他海誓山盟托以终身,如果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上床。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和他上床当然是不对的,我知道,但我从来不屑于做对的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勇气的时候。
48
凌晨五点二十七分,我对自己说:认输吧。
这个时候他一定还在熟睡,他的手指,他的枕头还留着你的体温,但他不知道你在想他--认输吧,不承认也没有用!你爱上了陈天,你爱上了这个不修边幅的情圣,这个诚恳的花花公子,这个有妇之夫,这个文坛前辈,这个早过了不惑就快知天命的中年男人。
这是一个秘密,你永远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从那个五点二十七分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从此以后你每天每日每小时每分钟的生活都变成了两个字--等待。等待他,等待他的电话,等待他那辆白色的标致车,等待他的召唤,等待他的爱抚,等待他的怜惜,等待他的空闲,等待他的好心情,等待他结束和别人的约会, 等待他的爱情来让你安宁……
49
他第一次在车里抽烟。
根本不是我的敏感,那是陈天第一次在开车的时候抽烟,以前的几个月他都不曾在车里抽过烟,因为他没有手,他一只手要扶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始至终地握着我的手。
现在,他在抽烟,他脸上写着两个字:烦恼。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简直成了负担,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会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