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二十岁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从小热爱的那些诗人作家,个个放荡不羁、道德败坏,被人指责为寡廉鲜耻。第一个是拜伦,然后是王尔德。上中学时的蓝皮日记本上我工工整整抄着拜伦和王尔德的诗句--“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就不能专心爱你了。”“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最后一定是悲剧。”《拜伦传》是我十五岁那年,从动物园那家后来改成粤菜馆的书店里偷的两本书中的一本。
仅仅用没有钱来解释我偷书的行为是不充分的,作为一个中学时代的北京市三好学生,海淀区中学生智力竞赛三等奖获得者和红五月歌咏比赛的报幕员,我以此表明我内心的立场,我站在拜伦和王尔德们一边,对一切道德准则表示蔑视。
我蔑视而又能够遵守那些准则说明了什么?虚伪?掩饰?克制?胆怯?所有那些可以指认我是个好少年的证明,都是勉勉强强获得的。市级三好学生--我已经被告之不符合要求,但因再无其他人选学校不愿平白丢掉一个名额而给了我。智力竞赛--整个过程中我只回答了两个问题,而其他学校的学生因为回答的又多又错,所以我得了奖。歌咏比赛,鬼知道为什么选中我,我想是因为我总爱读些超过我理解范围的诗,不过结果证明我是不称职的,因为我在报幕时忘了让下一个队做准备而在礼堂里引起一片混乱。
总之,我是一个不能确定的、勉强可以被称为好学生的人。这勉强已经预示了我将开始的模棱两可、左右为难的人生,准备遵守世俗的准则,而在内心偷偷着爱着拜伦和王尔德,渴望与众不同的生活。
“犯罪不是庸俗,但所有的庸俗都是犯罪。”
“只有特别之物才能留存下来。”特别,就不论善恶。我寻求特别之物。
“我不仅要做一个恶棍,而且要成为一个怪物,你们会宽恕我所做的一切。换句话说,我要把你们的衡量标准变成荒唐可笑的东西。”
这是我知道的、最令我颤抖的豪言壮语,在一百年以前,被最优雅的人用优雅的态度说出,比长发愤怒青年的重金属喊叫更对我的胃口。
徐晨说:“可以理解,道德败坏的人没有禁忌,更加有趣。”“有趣”--我努力想追求正确的生活,实际上却一心向往有趣的生活。但我既缺乏力量,又不够决断,追逐这种并不适合于我的生活的必然结果是痛苦多于欢乐。但那时我坚持相信那个“白痴”公爵梅希金的说法:“她的眼睛里有着那么深的痛苦,是多么美丽啊!”
我不能一一列举我做过的蠢事,花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实际上对我来说一句不得体的蠢话比背叛、残暴、欺骗这样的所谓罪恶,更加难以接受。罪恶里还时常蕴藏着某种激情和勇气,激情便与美感有关,而平庸与乏味则毫无美感。对我来说这是直觉的反应,达不到年轻歌德的高度--为善和美哪样更大这种问题而深受折磨。确立某种生活准则,并有勇气去坚持这些准则是必要的。可惜大家通常既无勇气坚持善,也无勇气坚持恶,甚至没有勇气坚持随波逐流。更加不幸的是,我对他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悟力,有了这份本可不必的理解,做起事来便难免拖泥带水,对一切都失去了明确的尺度。这对我的生活是个致命的错误。
错误当然不都是丑陋的,有些东西因为错误而格外耀眼。
7
第一次见到陈天,我差三个月满十八岁,长得细胳膊细腿儿,还是个幼女。后来他多次向我讲述过那天早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稚嫩幼小,单薄的睡衣被晨光变成透明……
--一个幼女的脱衣秀。
据说我在窗前优美地伸着懒腰,毫无羞涩地向他展示没发育好的平板身材和孩子一样的乳房,很多年以后,他一直记得晨光里的那个小女孩,甚至把她写进了书里。
八年以后,我和他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对我的印象还是那个稚嫩幼小,没有发育好的小女孩。他小心地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手指一碰到衣服的边缘便马上躲开了。他谨慎到让我丧气的地步,本已鼓胀起的欲望一点一点地退去。他在晚上十点把我带回家,难道是为了和我喝杯茶吗?!更糟的是,他开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你还是个幼女呢。”
我是一个幼女?他以为时间仅仅是他头上的白发,他脸上的皱纹吗?
很多年以前,他抽没有过滤嘴的天坛烟,我知道大家关心他的私生活,他喜欢女人的名声和作为作家的名声一样为人所知。我在他面前很少说话,我知道我们宿舍那个借住的英国文学研究生是他的新情人。我看着他们爱情的进展,听那大女孩轻描淡写地说起他,她尽力地想向我们这几个一年级的新生证明他们之间只是朋友,这让我觉得很可笑,有谁会在意他们上没上过床呢?反正我不在意。他来的时候,也常常和我聊聊天,他总是“小孩”来“小孩”去地叫我。
一个月以后,那个女研究生搬出了新生宿舍,那年夏天她已经毕业了。第一个学期结束前我还去看过她,她借了陈天的小说给我,也给我看她写的诗。我再没见过陈天,她偶尔提起他,但总是以“你不懂”作为结束。
“陈天有老婆,孩子都六七岁了。”魏红肯定地说。
女研究生搬走以后,宿舍里住了五个新生,魏红是其中最老练的,她上高中时就发表过小说,对文坛的事十分了解。
我知道我们有种倾向,总是想神话我们的情感,给我们的人生带上宿命的光环。我肯定不能说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和陈天上床,甚至爱上他,但是有时候,你看到一个人,便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和他发生某种联系。这就是我和陈天之间的感觉。
8
我写下这些文字,知道我的少女期永远地结束了。它早就应该结束,我已经当了太长时间的少女,二十七岁时还被陈天称为“幼女”。这些青涩、幼稚的记忆一直搁浅在我的体内,让我保持了孩子的容貌,脸上留下迷惑、不安与执拗的神情,只要这种表情还在,我便一直生活于时间的夹缝之中,不再年轻也不能老去。
该是把这种表情剔除的时候了,心安理得地让时间的纹路爬上我的面颊,我会变得坚定、坦然,而且安详,而你将不再爱我,我可以自由地老去,我将脱离你的目光,从岁月的侵蚀中获得自由。
9
在我十八岁见到陈天以后,他便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再出现要到好多年以后。这中间我的生活被徐晨占据,有一阵子我甚至不能想象自己还会有另外的生活。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后来我和徐晨分了手。分手的时候,双方都做了很多残酷的事情--残酷,而且丢人。
我有了一个新男友,并且毫不犹豫地和他上了床,徐晨被这件事气疯了。他先是要走了他写的所有情书,然后给它们编了号,连同我的情书一起,一封封用新信封封好,写上学校的地址,以每天十封的频率寄给我,一气儿寄了二十多天。
这些数量巨大的情书雪片一样飞来,大家都以奇怪的目光睨视着我,每天从同学手里接过这些带编码的信时我都又羞又恼,无地自容。后来这些信终于停止,我以为是徐晨手下留情,直到学院传达室的保卫把我叫了去。
那个瘦瘦的,长了一脸凶样的保卫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说了这么一句:“你就是陶然?”他大概把让我在那儿呆站当成了一种惩罚,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从柜顶上拿下一大捆编了号的信件--原来是被他扣下了。凶保卫威胁说,如果这种扰乱学校正常邮政秩序的事不停止,他就要把这些东西交到系里,交给学校。一想到老师们下课后凑在一起,分头阅读徐晨那些把我叫做小兔饼干的情书的景象,我简直就要当场昏倒。为了阻止此种情况发生,我使出浑身解数,认错哀求,赌咒发誓,说这些信不过是连载的小说,是为了提高我的文学修养,以后保证改用其他方式,他终于满腹狐疑地把信交给了我。
情书轰炸结束以后,我依然不能安心,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作为一个魔羯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得体的行为,而这恰恰是徐晨的拿手好戏。
果然。
一天中午,吃完午饭回来我就看见一摞来信放在宿舍的桌上,有我的,也有别人的。我随手翻着,忽然一个信封上熟悉的字体跳了出来--是徐晨写给魏红的!绝对没错,就算徐晨再加掩饰我也认得出他的字体,更别说他写得工工整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我的脸涨得通红--他又要干什么?他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让我在学校里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闹到宿舍来?就在我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吃了它还是烧了它的时候,魏红拿着饭盆进来了。我手里紧捏着那封信,打定主意决不能给她。
“魏红,是徐晨写的!--有你一封信,我不想让他麻烦你,我拿走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完,不等她的反应便拿着信跑了。
在中午安静的小花园里我读了那封信,然后把它们撕成碎片。我和徐晨总是约在外面见面,他和魏红并不熟悉,当然他知道宿舍里每个人的名字和她们的故事,是我说的。在那封信里,徐晨准备扮演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勾引我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他甚至还写了一首诗!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拙劣、更让人讨厌的方式--如果他想让我回头。
我跟魏红没再提过这件事,她也没有。我是因为羞愧。
后来,徐晨终于宣布结束我们之间的战争,把我留在他那儿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还了回来,在那些写了字的旧电影票,生日卡和玩具熊中间,我发现了魏红写给徐晨的信。魏红在信里说我没有权力拿走徐晨写给她的信,这是对她人权的侵犯,她为这个很不高兴。我和魏红一直是不错的朋友,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人和人是怎样的缺乏了解。
“那时候我要再努把劲儿,就把你们宿舍那个什么红勾搭到手了。”十年以后的徐晨有一天想起了这码事儿。
“放心吧,一点戏都没有,她比你老练十倍。”
“可能你说得对。”
他到底还是比十年前有了进步。
10
我忘了说,徐晨生在春天,双鱼座,被爱和幻想包围的海王星主宰。他身上有许多品质我一直不能理解,因为他是水,而我是土。
徐晨大学时读的专业是数学,在闹了两年试图转到中文系未遂以后,每学期末潜入学院的印刷车间偷试卷,如此混到了毕业。这为他在学校赢得了天才的名声--长期旷课,到了学期末书还是新的,但门门考试都过。他家里的电脑整日开着,但作用和我的一样--用来写作。他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写作者。
大学毕业以后有那么一阵子,他对钱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完全不亚于他对文学的热情。他不厌其烦地谈论钱,谈论道听途说来的有钱人的生活,谈论物质的无穷魅力,并且开始只在名店购置衣服。初次见面的人听到他那个时期的腔调,会对他产生市侩的印象,我差点认为这家伙完蛋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对他的话并不当真的习惯,他的金钱和他的爱情、他的文学一样都是一大堆闪亮的梦想。他列出许多通向致富之路的计划,每个计划都详尽地设计出实施细节和步骤,听起来全都真实可信,十分诱人。其实这和他上大学时有一次要成立一个叫“野孩子”的乐队,又有一次要骗他爸爸的钱拍电影同出一辙。
曾经有两三年的时间,徐晨在成为一个作家还是成为一个企业精英之间左右为难,他只比较最成功的作家和最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而丝毫不考虑不成功的作家和不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我得说他对他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偏见!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他决定一边读MBA,一边写作,一边购置西装,一边在摊上买牛仔裤。他就此事曾多次征求我的意见,但是对我的意见充耳不闻。
当然他有才能,但肯定不是天才。他的MBA没有读下来,少年成名的机会也失去了。如果徐晨后来没有成为一个作家,我是否会感到失望?答案是肯定的,这对我来说不是偏见,而是常识。我时常觉得他不可思议--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生来就注定了该干这个--写作是唯一能使他的幻想具有意义,成为有形之物的途径。而在其他情况下,他天真的脑袋会使他遭到没顶之灾。
魔羯座的人总是清醒冷静的,而双鱼,他们糊涂,拿不定主意,三心二意。
是爱眉告诉我的。
所有关于星座的事都是爱眉告诉我的。
11
爱眉的身体是对世界的感应器,这台机器如此精密,使她能捕捉到风中带来的气息,树木枯荣带来的气息,人的气息,星体在运行中相遇而形成的引力,某种强烈的愿望带来的空气的颤动。她的身体像一根柔软的丝线,每一点动静都能使她激烈地抖动,她被这些抖动折磨得心力交瘁,没有哪个星期,哪个月她是健康而安宁的,她被她敏感的身体拖累,失眠、头疼,便秘,浑身不适,精神恍惚。能够治愈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关闭这台敏感机器感应世界的触角,而这,是她死也不干的。
每次爱眉嘘嘘叨叨地谈论她什么什么地方不舒服,空气什么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我都没有认真听,说实话没有比身体的感觉更难交流了。但是每次她说完,我都会劝她:“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种一年菜,你什么毛病就都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做不了违反你本性的事。
认识爱眉是在大学毕业以后。
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该怎么描述我那时的生活呢?如果我有刘震云的胸怀和文笔,就可以写一篇《单位》,可惜我不行。在出版社工作的一年时间里,我是一个懒散随便、迟到早退、不求上进的典型。常常有老同志语重心长地找我谈话,说年轻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一个魔羯座的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们的出版社位于北京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旁边,每天中午吃过饭,编辑们便三五结伴去批发市场买菜,共同讨价还价,然后提回许多葱绿水灵、低于零售价的蔬菜。下午的时候,你常常可以看见办公室里几位同志围坐在一起摘菠菜,剥青豆,如果你聪明便能明悉其中人际关系的玄机,谁和谁投契,谁和谁不对付,在这些摘菜的闲聊中,造就了许多恩怨是非。
这里面的确有很多故事,但是都与我无关。当然,不止一次有人邀请我一起去买菜,我拒绝了。中午,我独自坐在阴冷的办公室里,想,再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生活了。再这样过两年,没准哪天我就会接受买菜的邀请,然后一步一步变成和他们一样人的。所以,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辞了职。
我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靠写作为生,什么都写,那时候这种人已经多了起来。
爱眉是一家杂志的编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爱眉喜欢和明朗的人在一起,这样她那台感应器也会让她自己变得明朗愉快。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明朗的人,如果让我自己说我认为不是。
“你是另一种--你有很强的生命力,看见了吗?你有两条生命线,其中一条还是双线。这很少见。”
我得意地举着自己的手掌,朝着阳光:“真的?!”
“但是你放心,老天不会平白地给你任何东西,他既然给了你比别人更强的承受力,他也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大的考验。”
更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