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李世民与玄奘来往甚频,多次将其召入宫中深谈,每至夏天到玉华宫避暑之时,玄奘也随同前去,一面译经一面与李世民探讨佛理。
李世民研讨佛理,对其内心有何作用,后人不得而知。然有一件事很明显,即是其心态开始平和起来,与其出征高丽前的躁怒心态相较,二者差距甚大。
高延寿这日禀报道:“自从龟兹(今新疆库车)王伐叠逝去后,其弟诃黎布失毕继位,已二度不来朝贡。臣等以为,应该向其问罪。”
龟兹与焉耆接壤,在焉耆的西南方向,国土横约千里,纵约六百里。国内盛产麻、麦、粳稻、葡萄、黄金等,是一个富庶的绿洲小国。
李世民问道:“那乙毗射匮可汗依旧不答应聘礼吗?”
“乙毗射匮可汗实在无礼,一年多来未有回音。”高延寿答道。
“嗯,龟兹王仗其势,所以不来朝,亦在情理之中。”李世民不屑地说道。
乙毗射匮可汗为泥孰可汗的孙子,贞观十八年,泥孰可汗死,李世民册其孙为乙毗射匮可汗。
贞观年间以来,李世民一直采取扶植泥孰可汗来打击肆叶护可汗的措施。焉耆之战后,肆叶护可汗的势力被削弱许多。及乙毗射匮可汗继位,其借助唐朝支持之力,接连发起攻击,将肆叶护可汗的势力逐到吐火国以西。如此,西域的形势发生突变,乙毗射匮可汗开始在西域逞强。当是时,唐朝设置的安西都护府的治所依旧在西州,向西仅名义上控制焉耆。
乙毗射匮可汗得势之后,即遣使入长安向李世民请婚。
李世民答应下嫁公主,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须割龟兹、于阗(今新疆和田)、疏勒(今新疆喀什)、朱俱波(今新疆叶城)、葱岭(今新疆塔什库尔干)五国以为聘礼。”
这五国皆为沙漠绿洲国家,以绿洲灌溉农桑业为主,是时在乙毗射匮可汗的控制下。李世民所以提出此议,是想直接控制易于屯兵镇守的农耕区,再对以游牧为主的突厥人实施羁縻统治。
孰料乙毗射匮可汗没有了下文,这期间,他还办了一件令李世民更为恼火的事,即是派兵进入焉耆,以图控制该国。只是因为李世民严令斥责,他才很不情愿地退了兵马。
李世民目视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看此人势弱之时,什么事都能答应。现在有了实力,顿时变了嘴脸。可见四夷之事,一味以德绥之,有时并无用处。”
长孙无忌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突厥人与中国交往多年,向来是这等脾气。强则依,弱则欺,若一味以德绥之,断没有好的结果。陛下,前几年我国忙于漠北及高丽之事,现在漠北已平,诸部落归附,高丽也是疲于奔命,我们可以抽出手来对付西域之事。”
李世民问道:“高丽那里最近有何动静?”
马周答道:“臣刚接到营州上表,言称程名振率舟师入高丽境内袭扰一阵之后,李尚书与张俭领兵渡过辽水,猛攻南苏等五城,已破其兵焚其城郭而还。”
李世民赞道:“李世真英雄也!如此一来,那盖苏文无暇西顾,焦头烂额忙于应付国内之事。无忌,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突厥人为朕心中的最大一块心病,现在要把西域的事办好。”
要办好西域的事,势必要以乙毗射匮可汗为敌。如此一来,唐朝多年来奉行的扶植泥孰系西突厥的方略要有大的改变。
李世民果然问道:“玄龄,阿史那步真、阿史那贺鲁一直在京吗?”
房玄龄答:“皆在。”阿史那步真、阿史那贺鲁自高昌与焉耆之战后先后降唐,被授为将军,留居在京。
“此二人谁在旧部最有影响?”
“阿史那步真已降唐多年,年龄已老,若二人相较,自然是阿史那贺鲁在旧部中尚有号召力。”房玄龄答道。
“嗯,阿史那贺鲁之旧部现在居于庭州莫贺城吧?如此,可在莫贺城置瑶池都督府,归安西都护府节制,可授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
马周答应后准备拟旨。
李世民重新起用阿史那贺鲁,其意图非常明显,即是想以瑶池都督府为根本,让阿史那贺鲁想法召集肆叶护可汗溃逃后留在当地的残部,以图牵制乙毗射匮可汗。
西域形势固然错综复杂,然究其根本,毕竟是大唐与西突厥在那里互相角力的结果。如此两股力量相较,终有一方败下。大唐国势既强,内部又铁板一块,反观西突厥,其内部四分五裂,纷争不已,注定为失败的命运。
阿史那贺鲁被授为瑶池都督,到任后召集肆叶护可汗的残部,势力渐强,起到了牵制西突厥泥孰系的结果。然乙毗射匮可汗势力被大大削弱之后,阿史那贺鲁感觉羽翼渐丰,又看到李世民驾崩,遂起兵叛唐,终被大唐扑灭,这些都是后话。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设立瑶池都督府以牵制乙毗射匮可汗,其势太慢。如今焉耆已在郭孝恪节制之下,若发兵再取龟兹,即可断乙毗射匮可汗之双臂,使其不敢东顾。臣愿带兵前去征讨。”
李世民摇头道:“无忌,总兵出战非你之长,今后若有征讨机会,你不可出战,居京调度即可。朕以前征战时多胜,若现在动辄亲征,未必全胜。所谓术业有专攻,打仗的事,今后应该由薛仁贵等人去办。”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龟兹王无礼,应该征讨。只是如何征讨,须妥善为之。治儿,你以为该用何法?”
李治稍微一思索,既而答道:“儿臣读父皇《帝范》之《阅武》篇,见其中写道:‘夫兵甲者,国之凶器也。上地虽广,好战则民凋;邦境虽安,忘战则民殆。’儿臣体会父皇圣意,如今国内安静,不可妄动刀兵。然龟兹王无礼,其欲与乙毗射匮可汗相连,非征讨不可。儿臣忆起上次焉耆之战,未从国内调兵,由郭孝恪领边兵讨之即胜,儿臣以为讨龟兹时可沿用此法。”
李世民颇为赞许李治此言,说道:“你能这样说,不枉朕与诸臣对你多日的训导。不错,非征讨龟兹不可。朕这样做,非是一味想谋求土地,龟兹向来与中国一体,将其纳入中国一统之中,非为侵略,实为国脉之必须。不过,此战明里征讨龟兹,暗里却为威慑乙毗射匮可汗,郭孝恪的那点兵马,就有些过于单薄了。”
长孙无忌接口道:“陛下,臣意让薛仁贵领兵十万,与郭孝恪合兵一处,即可使此战完胜。”
“不可!治儿刚才说了,为务求国内安静,不宜从国内调兵;再者,薛仁贵毕竟未历许多战阵,让他带如此多的兵马,朕有些不放心。”
马周能识李世民的心意,遂禀道:“陛下,漠北诸部归化中国之后,皆渴望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臣以为,此战不用从国中调兵,可发契苾部、突厥部等兵,另让吐谷浑、吐蕃出兵协助,即可完成兵力部署。”
李世民大喜,说道:“马卿之言,与朕意相合。一者,这些部落与西域接近,勿用长途跋涉;二者,诸部之兵以马骑为主,具有迅猛劲击的能耐。不错,就这么办了。”
其实马周所言,其最大好处为不用从中国调兵,这样最合李世民心意。
后数日,李世民诏令下:授阿史那社尔为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副大总管。让他们统领契苾部及突厥部十余万兵马,并节制吐谷浑、吐蕃所部兵马,前往西州与安西都护郭孝恪会合。
自从玄奘归国后,大唐与天竺的关系渐渐升温,李世民与戒日王互相佩服,虽远隔万里犹当面相对,二国遣使不绝。
贞观二十一年冬,李世民派东宫右卫率王玄策为使,带领随从三十余人,自长安出发,沿途经过吐谷浑、吐蕃、泥婆罗出使天竺。
王玄策一路上虽行艰险之地,然诸国皆与大唐友好,又有驿使前后招待,王玄策等人一路行得还算安稳。与玄奘的万里孤征相比,实有天渊之别。
王玄策行到天竺地面,就见其国中大乱。其遣左右询问所以,原来戒日王近日忽然得病逝去。
天竺国向来一分为四,戒日王势强之时,控制着东西天竺,南天竺虽未完全降服,明面上还是表示臣服戒日王。如今戒日王逝去的消息传扬出去,诸国张目观察,观看中天竺的下步动静。这时,戒日王之臣阿罗那顺采用威强手法,自立为王。
阿罗那顺本性凶暴,向来在诸国中的口碑不好。戒日王在日,可以敛其恶性,不给予其实权。现在戒日王刚死,阿罗那顺认为再没有人能够羁绊自己,遂派人暗杀了国相羯罗毕试,以号令天竺。
天竺闻听阿罗那顺自立为王,顿时哗然。一些势弱小国不敢吭声,也就罢了,南天竺的一些势强之国则表示从此自立,不再称臣。
王玄策随行之人得知此情,纷纷劝王玄策就此回头,待天竺平静之后再来出使。王玄策不同意,认为不可半途而废,遂带领从人到达阿罗那顺的都城——茶和罗城,要求面见阿罗那顺。
阿罗那顺现在忙于应付国内焦头烂额之事,没有心思接见中国使者。这时,其下人禀报说中国使者携带有大量的财物,阿罗那顺当即说道:“让他们留下财物,马上离开。”
王玄策所携财物,有大唐送给戒日王的礼物,也有沿途诸国送给大唐的贡物。若阿罗那顺将送给戒日王的礼物取走,即使不回赠礼物也就罢了,现在又要将其他贡物掠走,王玄策坚决不答应。
阿罗那顺见王玄策如此强硬,不禁大怒,遂派五百兵闯入王玄策所住驿所,意欲强夺。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动上了手。王玄策所带之人亦为强健之士,个个骁勇,然怎敌对方人多。一场混战下来,王玄策带采的三十余人中有数人丧命,其余人也束手就擒。
王玄策在东宫中素以骁勇著称,双方混战开始,其抽出佩剑砍倒面前数人。他看到对方有数百人,知道今日结果难堪,遂且战且退,如此退到后窗的位置,纵身一跃,撞开窗户跳出窗外。是夜漆黑一团,他借着夜色掩护觅来一匹马,趁着夜色落荒向东北方向逃去。
王玄策一路上昼伏夜行,忍饥挨饿,好歹行出阿罗那顺控制的地盘。王玄策此次出使天竺,一路上风风光光,感受到大唐四邻友好的妙处。不料闹到如此处境,心中既有失落,又有愤懑,这日行到吐蕃地面,其心中无名火更甚,遂奔往逻些,欲找松赞干布借兵。
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接诏后,即到兵部发了四道文书。其中二道分别发至突厥部和契苾部,令其整顿十万兵马开始西行;另二道分别发至吐蕃和吐谷浑,让其准备五万兵马,皆赴西州集齐。
办完了这些事,两人即带领数十名随从,离开京城沿驿道向西州奔去。此次战事并非小役,大唐仅发数道文书即将兵马备齐;郭孝恪在西州等地屯田多年,那里备有充足的粮草,不用从关中调剂,所以筹备战事显得无比轻松。
两人此前曾于贞观八年随李靖征讨吐谷浑,贞观十三年随侯君集征讨高昌,皆从陇西经过。那时的陇西,城邑萧条,人烟甚少。如今的陇西,驿道两旁皆植满了庄稼;由于西域道路通畅,路上商旅不绝,其中多为西域入中国通商的各色人种。两人观看此景,愈往前行愈发感叹不已,这日行到豳州地面,阿史那社尔说道:“何力,知道皇上何时起意经营西域吗?”
“大约从征讨吐谷浑开始吧。皇上派李靖荡平东突厥之后,方能腾出手来经营西域。”契苾何力答道。
阿史那社尔娶李世民之妹南阳公主为妻,契苾何力娶皇室之女临洮县主为妻,两人昔为突厥族和契苾族之勇将,现在都成了皇室李门之婿,对李世民自然忠贞不贰。阿史那社尔闻言摇头道:“非也。我听说陛下为秦王时来此征讨薛仁杲,一日与李靖站在豳州城楼上,遥望西方,说道:‘南北朝后,西域道路各国混战,商旅阻绝,隋文帝虽经营一时,现在又历战乱,复归于旧。若西域通路隔绝,中国难称大国。’你看,许是此时,皇上已起意打通西域道路了。”
契苾何力点头道:“从那个时候开始,至今已三十年矣。陛下谋虑长远,此次派我等出征龟兹,看来还是要完成其雄图大业啊。”
两人到了西州,郭孝恪将他们接入城中。是时,契苾何力及吐谷浑所派兵马已集于此,吐蕃及突厥兵马路途稍远,十日内当能赶到。
三人相聚后,一面等待后续兵马,一面商量行军方略。近在咫尺的龟兹王还不知道,唐王朝已在西州形成了铁拳,即将对其致命一击。
王玄策到了逻些,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数月前,他以唐朝钦使身份路过此地时,曾受到松赞干布和禄东赞的殷勤接待,所以吐蕃礼官不敢怠慢,急忙将他引到禄东赞的面前。
禄东赞看到王玄策的狼狈模样,其精光的眸子里透出惊异之色,问道:“贵使离开鄙国时,身边有数十人跟随,现在为何独身来此,且如此狼狈?”
王玄策神色黯然,将自己的遭遇缓缓说了一遍。
禄东赞听罢,脸现愤怒之色,说道:“天竺佛国以礼闻名天下,竟然出了如此无礼之人。邦交之事为国之大礼,阿罗那顺怎能为了蝇头小利而使两国交恶?贤使此来,意欲何为?”
王玄策说出了借兵之语。
禄东赞比较持重,沉吟道:“此事重大,我不敢做主。这样吧,你随我面见赞普,由他定夺出兵之事。”
松赞干布得知了王玄策的遭遇,不由得大怒,骂道:“如此无礼之人,若不擒之难释其忿。我知贵使为勇力将军,可以带兵出征吗?”
吐蕃国近年势力更强,可谓雄霸高原。松赞干布自视除了大唐以外,周边诸国莫能与之相抗。王玄策提出借兵,正中其下怀,自然满口答应。
王玄策答道:“末将出使天竺,却闹到如此地步,实在无颜归国。赞普答应借兵,末将深怀感激,愿意领兵即刻出征。”
“好,我调国内精锐之兵一千二百人助你,再让泥婆罗国出兵一万,并调度粮草随你出征。”松赞干布断然说道。
王玄策觉得借兵太少,为难地说道:“赞普,戒日王在世之时南征北战,手下有雄兵十万,由此一统天竺大部。末将仅带这点儿兵马,万一深入天竺之后不能取胜,又遭难堪境地。末将请求,能否再派一队兵马以为后援?”
松赞干布摇摇头,说道:“不用!我知道阿罗那顺的底细,此人名声不好,虽自立为王,然难服其众。再者天竺地面虽大,然小国众多,戒日王逝去,这些小国已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你尽管前去,沿途小国知道你此行目的为征阿罗那顺,其为图自保,绝不出面拦阻。你与阿罗那顺交手之后,只要取得首战胜利,其兵士定会惊惧而逃散。我已算定此战详细,你勿复忧虑,尽管放心前去。”
松赞干布雄霸高原多年,靠的并非运气,实为能耐。他刚才说的这一段话,其实为默察大势、熟知天竺国情的深思熟虑之语。王玄策听后,大为心服,躬身说道:“如此,末将感激赞普援手之恩。明日,末将即带同铁骑奔赴天竺。因事态紧急,末将今日不向公主问安了。待得胜回来,再叩见公主。”松赞干布微笑道:“也好。你如此狼狈的样儿,公主见了也会心酸。待你得胜回归,再将此过程详述一遍。公主心念故国,见到故国之人异常亲切,到时候你可将诸般事情娓娓道来,公主定会听得有滋有味。”
王玄策躬身告退,然后随禄东赞入驿休息。
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和郭孝恪一同商议此战方略,阿史那社尔谦逊道:“郭都护久在西域,深知行军方略,我与何力在路上商议过,此战由郭都护主持。”
郭孝恪摇头不许,坚决说道:“我读罢皇上诏令,其中写得很明确。此战由你们为主,我在后方支援。你们不用推却,我定遵从皇上旨意,力佐你们完胜此战。至于交战方略,我当尽我所知提出建议,以完备行军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