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凝神阅读来书,眉宇间渐渐隆起一团疙瘩。他很快将来书读完,然后吩咐褚遂良道:“你去大理寺向孙伏伽传达朕之旨意,让他带人连夜奔赴洛阳,把张亮擒拿回京勘问。”
褚遂良转身要走,李世民又叫住他,说道:“孙伏伽文弱之吏,让他擒拿张亮,恐怕有些勉为其难。这样吧,你让孙伏伽在寺内等候,朕让常何带领三百宿卫与其会齐,然后赴洛阳公干。”
褚遂良说道:“张亮为陛下多年的股肱之臣,如今去擒拿他,臣恐怕口说无凭,陛下最好赐一手诏让常何随身携带。”
李世民摆手道:“罢了,朗朗乾坤,清明宇内,由朕身边之人前去传旨,谁敢不听?让他们速去速回,张亮来京后,可由孙伏伽亲自审问。”
数日后,张亮被孙伏伽、常何锁拿入京,并随带了一干人证。孙伏伽逐个审问,张亮的乖张之行渐渐显露出来。
李世民即位以后,张亮因保据洛阳且能联络山东豪杰,成为李世民争夺皇位的后方根据地而有大功,被授为郧国公,先后出任豳州、夏州都督,相州大都督长史,洛州都督等职。其任相州大都督长史时,相州大都督由魏王李泰遥领,其实相州还由张亮全权主政。
张亮一开始在各州主政的时候,密遣手下到辖区内伺察人之善恶,抑豪强而恤贫弱,在辖下民众中赢得了相当好的口碑。但他自从休掉结发妻子,更娶李氏为妻之后,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儿。
李氏算来是李神通已出五服的本家女儿,如今李家坐了天下,她也算是沾了皇亲。此女生得美貌,做姑娘的时候就行为不检,与人私通多次,名声不佳。她一日在洛阳见到张亮,见他生得倜傥风流,又是当今皇上的心腹之臣,就一心想嫁给他,央求家人向张亮提亲。张亮心有智谋,颇有逢迎之才,他见此女为皇亲,模样还生得相当美貌,与自己结发妻子相比,无疑天人一般。遂满口答应,转而与结发妻子商议离婚之事。当时,男子休妻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七出”,即妻子触犯了“无子、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七项名目的任何一条,男子就可以强制性休妻;二是“义绝”,即“夫犯妻族”、“妻犯夫族”、“夫族妻族相犯”、“妻犯夫”时,由官府强制离异;三是“和离”,即夫妻双方协商同意,协议离婚。张亮结发妻子一直恪守妇道,且为张亮生了二子一女,张亮找不出理由强制休妻,只好厚着脸皮与其相商,其夫人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答应离婚,搬出张府另选宅居住,并誓言此生不再嫁。
张亮迎娶新夫人李氏入家,将其奉为天神,其宠爱之余,渐渐有些惧怕。久而久之,李氏恃宠而骄,除了在家内呼叱自如以外,还干预政事,张亮对其言听计从,其理政时乖谬甚多,辖下民众怨怼日甚。
李氏嫁了张亮,其好淫的毛病仅在新婚时收敛了一些,时间一长,又按捺不住。其在相州之时,见到一名卖笔之俊面小伙子,此人年方十八岁,又善歌舞,惹得她心动不已,遂主动撩拨,二人很快成就了好事。李氏为图长久快活,竟然说通张亮收此人为义子,对外人说此人系张亮的私生子,并为之取名为慎几。从此以后,慎几就在张府内居住,全府之人皆知慎几与主母私通,然畏惧主母的淫威不敢言声,单单把张亮一个人蒙在鼓里。
李氏还有一件爱好,即是爱与旁门左道之人交往,她入了张府,巫婆神汉从此盈门。
张亮在新夫人的影响下,从此有了收养义子的习惯,数年之间,竟然收义子五百余人。他也渐渐迷上神巫之道,神巫之人环绕左右,其中以程公颖和公孙常对其影响最巨。
向李世民告发张亮的名状中,有程公颖和公孙常的名字,孙伏伽和常何此去洛阳,自然按图索骥将此二人拘来。孙伏伽主审此案,自然知道此二人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对他们二人动了大刑。可怜这二人平日里摇舌鼓吹为拿手好戏,一遇到如狼似虎的大理寺之人,以及那难熬的刑具,自然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将其与张亮交往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孙伏伽问程公颖道:“你与张亮何时相识?”
程公颖答道:“小人在相州以方术闻名,张大人夫人将小人引入其宅中,小人从此与张大人相识。”
“你向张亮说了什么不法之言?”
“大人呀,小人说出一些不法言语,非从真心,其实是张大人所引。小人与张大人相熟之后,一日张大人召见小人,他问道:‘相州形胜之地,人言不出数年有王者起,你以为如何?’小人一听此为大逆不道之言,心中惊异,然许多日子受张家金帛无数,若以言相抗定然绝了衣食之路。”
“哼,你还算老实,知道你自己靠招摇撞骗来混饭吃。”孙伏伽冷笑道。
“小人当时察言观色,心想还是顺着张大人的心思最好,遂答道:‘大人卧似龙形,必当大贵。相州数年内有王者兴,正是应在大人身上。’张大人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当场又赏了小人一些钱物。”
“张亮为朝廷大员,岂能如此无聊?你别是熬刑不过,在这里胡乱攀人,妄图减轻罪过吧?”
“小人不敢。小人说此话时,张大人夫人也在当场,她当时对张大人道:‘程公在相州以相术驰名,且轻易不出言,他能说出此话,已经担待许多,不容人不信啊!’大人若不信,小人愿与他们当堂对质。”
“罢了,你刚才所言,这里记录在案,你敢画押吗?”
“敢,敢。只是小人十指受刑,难以自如写字。”
孙伏伽唤来牢子,让其伸直程公颖的手指在案卷上画押。
与程公颖相比,公孙常因颇有文辞,其说辞更为流利:“小人自小习得黄白之术,张大人闻名将小人请入府内。是时,张大人及其身边环绕江湖术士,小人稍稍一打听,得知他们最喜听吉利隐秘之言,遂逢迎说辞。”
孙伏伽问道:“‘有弓长之君当别都’这句话,定是出自你口了?”
公孙常连连摇手,说道:“非也,非也。这句话却是张大人亲口所说。”
“哼,你最好拆字,爱隐语喻人,张亮武人出身,焉能说出这等文雅之大逆不道之语?不是你所教又是什么?”
“大人,请听小人细说个中详细。”
“张大人那日将小人叫到面前,其说道:‘吾尝闻图识有弓长之君当别都的话,如今天下由李姓皇上坐定,再说张姓,恐怕有些虚妄了。’张大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小人本该厉言驳斥才是。千不该,万不该,小人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恰巧手头正有一本图篆,就翻开与之讲解。大人,那张大人毕竟是武人出身,识字有限,经小人一番如坠云雾里的讲解,他竟然愈信不疑。大人,念小人当时贪些钱财,又畏惧张大人权势,不敢不说,就饶了小人吧。”
孙伏伽令公孙常当场画押,又骂道:“眼下盛世之时,人们或就学求仕途,或历练行经济之事,退一步讲,就是在田亩中耕种,亦能自足。你们这些妖人,贪图安逸,装神弄鬼,凭些口舌之利穿行于官宦之家,以此来讨些便宜。张亮本来一个好好的人儿,让你们这些妖人给教坏了。现在出了事,你们把所有的罪行都栽在张亮身上。张亮固然有罪,你们难道能逃罪责吗?”
孙伏伽禀承戴胄的公平理狱的作风,不以李世民的震怒之言为旨意来审理张亮的案件。他内心始终以为,张亮有功于皇上,这些年来始终忠心为国家办事,他固然有些乖张之行,但不至于谋反。他起身向张亮的牢房走去,边走边心想:张亮若不停妻再娶,能有今天吗?
张亮入狱之后,其昔日的倜傥风采一扫而尽,仅剩下满面的憔悴焦虑神情。他见孙伏伽迈入牢门,二人毕竟是多年的熟人,急忙上前扯住其手,连声道:“孙老弟,孙老弟,愚兄被人陷害,你定要替我辨明是非啊。”
孙伏伽让牢子展开程公颖和公孙常的口供,叹口气道:“张兄,此前有人在皇上面前告你,现在这二人又说得如此明白,把你意图谋反的罪名坐实了。张兄,你在任上办错一些事,哪怕是贪污,以你功臣之身,皇上定然宽大,至多降职罢了。可眼下有证人之言,你又养了五百余义子,分明是谋反嘛。谋反是最大的罪名,别人又如何能救得了你?”
张亮低头看那二人的口供,越看越怒,吼声如雷,骂道:“这两个妖人,骗了我许多钱财,到了又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说出这等话来?这些话正是他们整日装神弄鬼所言!”
孙伏伽叹道:“张兄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明知他们为妖人,又让他们围绕左右。说来说去,他们若不知道你有此种爱好,你的府门他们能很好登吗?”
张亮到此时方才想起,自己原来基本上不与这班人打交道,自从新夫人入门,这类人方才多了起来,遂咬牙道:“都是她弄出的好事。”
“想是张兄不知,向皇上告发之人还单独写了尊夫人一段。说她好淫乱,你所收义子慎几正是她的贴身相好;还干预政事,她枕头风一吹,你定会言听计从;最重要的就是结交妖人了,依兄所言,这些妖人都是她引来的吗?”
“正是,这贱人到底坏了我的好事。”张亮说到这里,忽然怔怔地发呆了半天,然后双眼流出了眼泪,向孙伏伽恳求道:“孙老弟,到底是什么人要置愚兄于死地呀?如此隐微之事他都能打探得如此详细?孙老弟,你这次好歹要救我一救,皇上面前,就靠你多多美言了。”
“张兄,皇上面前小弟定会公正奏报,可是皇上最终到底如何,小弟心里也没有底。”
“那二人明显是怕死而诬陷于我,他们的话岂能当真?何况,我多年来跟随皇上,积功无数,皇上定然知道我忠心耿耿。或者说,此次将功折罪,将我废为庶人,那也是好的。”
孙伏伽点头答应。
张亮又道:“孙老弟在觐见皇上之时,请你向皇上求恳,就说我自知罪孽深重,能否请皇上瞧着我有功劳的份儿上,让我再见皇上一面,以诉说冤屈?”
孙伏伽摇摇头,回绝道:“小弟去洛阳拿你之前,皇上金口说道:张亮居功自傲,所行乖张,此事由大理寺公平审理,朕不用见了。张兄,此事恕小弟难以完成。”
张亮心如死灰,黯然说道:“如此,就全凭老弟替愚兄辨明冤屈,愚兄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报答老弟之恩。”
李世民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夷男立即将执失思力放回。此时,李世、薛万彻还在定襄屯兵,帮助李思摩站稳脚跟。执失思力到了定襄,恰巧李世刚刚接到授任他为兵部尚书的诏书,二人就同行回到长安。
李世民在太极殿西暖阁召见他们。
执失思力被夷男扣押日久,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李世民,其叩拜之后,哽咽道:“陛下,臣原想此次难再回京城,已抱必死之心。不料我军先胜后和,陛下又心挂微臣,厉言夷男释放臣归国,让臣又复重生。”
李世民也大为感动,他走下御座到了执失思力面前,以手抚其背曰:“执失思力,你很好。你当初被夷男扣押,朝中许多人皆说你定降无疑,朕独以为不然。你持节出使薛延陀,恰逢祸乱之时,不为夷男利诱威迫,而其志不改,果然应了朕之言语,朕心甚慰。起来吧,你此番举动堪与汉朝苏武相媲美。你们又有所不同,苏武毕竟为汉人,你为突厥人如此做,更为不易。”
执失思力立起身来,说道:“臣现在为大唐之官,食的是大唐禄米,即是大唐之人。臣陷身于薛延陀,困顿之时每每想起此节,坚志难改。”
李世民忽然发现执失思力的左耳处空空荡荡,惊问道:“执失思力,你的左耳呢?”
执失思力低头不语,李世躬身禀道:“执失思力失去左耳,乃其自割明志。我朝有烈士如此,其志节犹胜于苏武。”说完,他将执失思力自割左耳的事说了一遍。
那日执失思力被人带到夷男面前,夷男说道:“执失思力,李世民灭你故国,此为不共戴天之仇。我如今势强如虹,准备南下。你可为我军先锋,得胜回来,我定将东突厥的地盘还给你,就立你为可汗。”
执失思力答道:“天可汗已立李思摩为可汗,令其复归故国。你口口声声说遵从天可汗的旨意,为何又出兵去攻李思摩?”
“这么说,你定是不愿意降我了?”
“不错,我既为唐廷使者,自然完成我的使命。”
“哼,李世民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皇上待臣下以仁义,这就是天大的好处。我若朝三暮四,岂复为人?”执失思力说完,拔出佩刀大呼道:“岂有唐烈士而受屈虏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其刀光一闪,登时割下了自己的左耳,鲜血如注。
夷男恼羞成怒,意欲杀了执失思力。然他毕竟畏惧大唐,不敢将事做得太绝,就留下了执失思力的一条命。
李世说完,李世民大为感动,上前抚住执失思力的左耳处,说道:“执失思力,你何苦如此?朕知道你心如铁石,必不叛我国,何必自残身体呢?”
执失思力流泪道:“陛下,当时的情势,夷男及身旁之人皆认为臣为突厥人,他们忘了,臣此时已为大唐之人。若不割耳明志,他们难知臣之真心。”
李世民向李世感叹道:“世兄,想起你当初礼葬李密的事,其忠义之心,与执失思力相差无几。人立世上,若无忠无义,何谈为人?!嗯,执失思力此举,可让吏部拟一诏文,明发天下,以彰其德。”
李世躬身答道:“自古以来君主皆贵中华之人,而贱视夷狄之众,独陛下能爱之如一,所以天下之人视陛下为父母。执失思力以及突利、李思摩等人归了大唐,所以无华夷分别,对陛下忠心专一,皆是陛下爱之如一的缘故。臣此次在北境,观察各部状况,除了薛延陀势大对陛下有些离心离德以外,其他部落皆视陛下为心目中的‘天可汗’,其敬爱之心无以复加。”
李世民沉吟道:“是了,一枝独秀,必变生祸乱。世兄,朕此次答应与薛延陀和亲,当时主要虑及执失思力被其所拘。如今执失思力已回,此事是否从长计议?”
李世听其话音,觉得李世民有些赖婚的意思。心想,你以大国的万乘之尊,说过的话转眼又不算,岂是为人主的道理?但他不好明着反对,支支吾吾道:“此事的确要从长计议,若薛延陀与我国和亲,其在北境的地位要高于他部,有些不妥。不过皇上已答应和亲,现在似乎找不出理由与其相绝。若再成嫌隙,又起边患,亦为不美。”
“你说得对,不能再让薛延陀在漠北一枝独秀,朕与其和亲,势必抬高其地位,反而又增加其势。嗯,此事放放再说,执失思力,你说呢?”
执失思力见皇上为了自己的安危,竟然不惜答应和亲以换回自己,此番恩情,实在太大。那一时刻,他又哽噎,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好伏地向李世民叩拜以表衷情。
李世民知道执失思力此时的满腔感激之情,遂微笑道:“罢了,你不用在这里叩头不已,早点回家吧。朕固然记挂着你的安危,又如何及得上你的家人?世兄,你也下去吧。眼下高昌已平,吐蕃与我国和亲,薛延陀又被你打回了老家,可谓四海康宁,你现在替下侯君集为兵部尚书,边境事宜不多,可以放心来做。”
“臣深谢陛下洪恩。陛下,那侯君集固然有罪,然他素有大功,新近又有克吐蕃、高昌之绩,与其让他赋闲在家,不如还让他在兵部任一差使,与臣一同替皇上办事可好?”
“你好好地干你的兵部尚书,不要管侯君集之事!侯君集在高昌私取财宝事小,然他败坏了军律,坏了朕的名声,非降罪不可。你今后知事兵部,须谨记此点。”
这是皇上的训诫,李世自然躬身答应。
李世民又悠悠说道:“世兄,你这一段时间见过药师兄吗?”
“臣一直在北境驻防,回京之时也是匆匆忙忙,算来有数年时间未见过李药师了。”李世见李世民似无意间问起这句话,顿时绷紧了心弦。事实上,李靖与李世二人心照不宣,知道皇上对他们常怀警惕之心,不敢过往太密,深恐由此招致皇上的更大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