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一旁的阎立本此时画已做成,此画选用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越隽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等物为料,将刚才的场景描绘下来。图卷右半是在宫女簇拥下坐在步辇上的李世民,左侧三人为鸿胪丞、禄东赞、通译属官。李世民是全图的重心所在,阎立本用宫女们娇小、稚嫩的体态来映衬李世民的壮硕、深沉与凝定;以禄东赞的诚恳谦恭、持重有礼来衬托李世民的端肃平和、蔼然可亲之态。李世民坐在那里,其目光深邃,神情庄重,顾盼之间显露出一代明君的风范与威仪。阎立本一生作画无数,藏于御府流传后世者仅有四十二幅,《步辇图》即为其一。
再说征讨高昌,李世民授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为副总管,他们带领十万兵马,不日到达玉门关。
传说中,古时候西域的美玉从此处输往中土,故得名为玉门。汉武帝时,为了打击匈奴的侵扰,他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西征,从此设立了玉门关,同时还在玉门关南一百二十里处设立了阳关。玉门关和阳关成为西域通路上的重要关隘,出敦煌向西北经玉门关、鄯善北行,叫天山北路;一条出敦煌向西南经阳关、安南坝,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行,叫天山南路。
侯君集欲在玉门关短暂停留之后,再奔向伊州,最后杀向高昌。他现在站在关上向西晾望,远处是一派苍茫之色,一条清晰的大路蜿蜒伸向天际,路两边,沟壑纵横,沼泽遍布,数丛胡杨摇曳着残留的枯叶。路上,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这些行旅之人压根不知道大唐与高昌的一场战事即将开始。
侯君集对身侧的薛万均说道:“我们若步出此关,道路就难行了。”
薛万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忧虑地说道:“此去高昌多是沙碛之地,沿途无水无草。我朝自立国以来,除了上次对吐谷浑一战,其地势与此相类以外,尚无如此长途跋涉沙碛之经验,且是长途远袭。我听说那里的气候也很奇怪,或热或冷,昼夜之间相差极大。侯尚书,我们若兵到高昌,不能立即开战,需先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侯君集不以为然,慨然说道:“薛将军,你这样说,是堕志气!我敢于领命出征,心中若无把握,焉能甘冒奇险?我们敢于长途奔袭两千里,视沙碛之地为坦途,你知道我凭借什么?”
“我不知。”
“我们凭借的是马力以及将士的志气。我朝马政,经张万岁、韦盘提戮力为之,可以傲视当世。李药师以三千马骑奇袭定襄,大出最善马术的突厥人的意外,立下不世奇功,其所凭的即是能在大漠驰骋的胡马以及有着坚健体魄的将士!我国骁骑若不能胜于四夷之骑,根本不敢长途出征。”
太原首义,李渊得张万岁养马。从那个时候开始,唐朝马政开始建立。张万岁精选良马,使之杂交,从起家时的数千匹马发展到七十余万匹马,可见其功勋卓著。李世民即位之后,为了对付突厥、吐谷浑等游牧部族,也为了在广阔无边沙漠中开展急速的突击,致力于培育良马以及训练善于骑射的将士。他从幽州征调韦盘提和斛斯正这两位养马技艺超群的能人,配为张万岁的副手,并给予特殊的待遇,竟然引起了马周的不满。马周不理解李世民垂青韦盘提、斛斯正的意图,认为他们无知无识,仅懂马术而位列朝班,因此耻于为伍。
李世民平时对马周的话是言听计从,但对此点却无动于衷,不置可否。想是马周未经历建国及征战之事,不明白良马在战争中的作用,而李世民本人,多年来东征西讨,取胜于敌,深明良马与武功的密切关系。
侯君集所言非虚,大唐经过多年来的持续努力,已经成就了一支数量庞大、马匹精良、骑手体魄雄健、骑射之术精进的骑兵队伍,论数量和质量,四周之国莫能与之相比。
薛万均还是不以为然,说道:“我们的骁骑固然雄壮,然沙碛里无水无草,焉能持久?”
侯君集手指关下,说道:“那些大个儿的家伙,可以征来使用。”
薛万均明白,侯君集所指的是背有两个驼峰的骆驼。
第二日,侯君集整兵五万向高昌进发,剩余五万人马留驻玉门关。他用中郎将辛獠儿为前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兵继其后,自统中军,让薛万均殿后。薛万均果然征来许多头骆驼,上面载满清水、粮草等物。
大队人马出了阳关,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展平展平的戈壁沙原。荒原上早被数遍寒风掠过,看不到一丝嫩绿,满目皆是一派土黄色。远处,可以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在日光的反衬下,山顶上闪亮着寒冷的银光,那是洁白的积雪所致。
为了不走漏消息,侯君集向阳关守将下令,阻断所有由东向西的行旅。这样一来,沿途仅见有自西向东的商贾,路上安静许多。
侯君集骑在马上,眼睛微眯着,身子随着马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他知道,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麴文泰,而是这千余里的茫茫戈壁。商旅行走时可以多带骆驼,备足清水和粮草。眼前的五万兵马,每日要消耗大量的清水和粮草,靠身后数千只骆驼来转运,实在是杯水车薪。
出阳关不远,这里还有数口甜水井,再向西行,茫茫戈壁滩上寸草不生,难觅清水。侯君集眼望前方被风扬起的红旗,心里忽然一动,思忖道:“大军若到了戈壁滩中,进不了,退不得,将如何是好?看来自己原来有些过于乐观了。”想到这里,他下令:“传令辛獠儿,停止前进,大军就地扎营。再传薛将军前来议事。”
大军很快停止了脚步,薛万均也从后面骑着马,急促前来。他到侯君集面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问道:“侯尚书,何故停止前进?”
侯君集手指队伍,说道:“薛将军,我们临行之时,让将士们备足了十日用的清水和粮草。十日内,我们能到达高昌吗?”
“十日内能勉强到达伊州,若粮草不足,可以让伊州接济,或者靠随行的骆驼转运。”
“伊州弹丸之地,其所需粮草亦需后方转运,我们五万人马到了伊州,清水也就罢了,粮草万难供应。再说骆驼转运,薛将军你看,大军前锋已出玉门关二十余里,那些骆驼呢?至多出关五里吧。骆驼以如此走法,如何能够跟随大军?”
薛万均想起自己昨日与侯君集的一番对话,侯君集当时意气风发,视戈壁为坦途,如何刚刚起行,就畏惧不前呢?他想到这里,不禁心里责怪侯君集行事不周密,揶揄道:“侯尚书昨日还说我军骁骑强盛,如此戈壁可以一驰而过,何至于裹足不前呢?”
侯君集听出薛万均的意思,心里恼怒,有心想发作,又想大战在即,将帅不和为大忌,就将怒火压了下来,但口气中添了一分严厉:“薛将军负责殿后之职,后方粮草转运之事亦在职责之列。我所以叫你,即是要商议粮草之事,不可脱节误了军机大事。”上次吐谷浑战事之后,薛万均因贪功受到李世民的斥责,众将因此事有些瞧不起薛万均。
侯君集为李世民的功勋爱将,又任兵部尚书,薛万均见之不免气馁。他听出了侯君集话中夹杂严厉,遂垂下双肩不再言声。
侯君集扫射一眼灰暗的天空以及停顿的队伍,断然说道:“这里还有可汲水之处,大队人马就此驻扎,十天以后再出发。你可让所有骆驼继续前进,沿途不得停留和放缓脚步。”
“大队人马随骆驼缓缓行走,一样可以接续粮草嘛。”
“哼,大家若像骆驼这样行走,未到高昌,大家都会饿得骨瘦如柴,再经热风一烤,冷风一浸,顿时成了人干儿。好了,无须多言,你速去布置吧。”
侯君集这样做,是想让骆驼先进发,待大军行至中途的时候,以为补充清水和粮草,使人马有了接续之力。为了防止在大漠中出没的盗贼劫持,侯君集又让阿史那社尔带领部分精干突厥兵护持而行。
后来的经历证明侯君集此举是英明的。若白天无水,人畜难以在热浪中行走;若入夜后肚中无粮,人畜同样难以熬过寒冷的黑夜。
当太阳刺破夜幕,夜来的清冷随着阳光的增强而散去,代之以热浪。茫茫戈壁滩上,无遮无阴,阳光无遮挡地亮堂堂地洒向地面,透入戈壁滩上的石头缝隙间。这里,以晴空为多,天上往往没有一丝儿云,太阳像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因为戈壁滩中没有遮阳歇息的地方,白日时,大军必须前进。热度随着太阳的逐步升高而加剧,大军行走时随着其脚步趟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灰尘,如黄雾般地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头上热浪阵阵,地上也热得发烫,很快,汗从每一个人的头上流下来,“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毋庸置疑,白日消耗清水最多。为了使人畜不至于消耗体力过大,又要保证行进速度,侯君集让辛獠儿在前头掌握好行军速度,不许扬鞭狂奔,以匀速缓缓前进。另对人畜进水有严格的限制,规定出玉门关时每人携带的水量,必须够十日使用,若某人使用不当,则咎由自取。
薛万均想起吐谷浑之战中,契苾何力杀战马度过危难的做法,因向侯君集献言。侯君集厉言道:“战马驯养不易,且此后征战中要倚靠其脚力,岂能杀之食肉饮血?传令军中,每人须爱护坐骑,马在人在,无须多言。”
人在戈壁滩中,若失去了坐骑而靠双脚行走,那是万难走出绝地的。将士们知道坐骑的重要,分配水量时往往先让马匹畅饮,自己则轻饮数口,能忍则忍。
太阳隐去之后,夜幕降临,寒冷似乎一下子笼罩过来。这里的气候特点,即是昼夜温差极大,人们在白日身穿纱衣,未感凉爽,到了夜里,要身穿夹袄,犹感寒冷。有时候,在戈壁尽头,又圆又红的月亮就地升起,升至冷清的天空,给大地洒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当此时,将士们聚作一团相拥取暖,抬头望见明月,心中想起故乡的亲人,心中泛起一阵温馨;有时候,天忽然变得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四面过来的寒风,掀起打人的沙砾,既而漫天的飞雪下来,使大队人马陷入难堪的境地。
唐军的西征人马在戈壁滩中艰难地挪动,过了二十余日,终于到达碛口,这里距离高昌边境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