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见天下丰收在望,四夷安定,那吐谷浑虽然祸乱,毕竟动静不大,有段志玄引兵去讨,定然安定,就动了去九成宫避暑的心思。临行之前,想起了马周之谏,即动身到大安宫请见李渊,意欲让李渊一同到九成宫避暑。
不料李渊一听要到九成宫避暑,连连摇手,坚决不去。李世民再三相请,无奈李渊心硬如铁,以自己近来身体欠佳为由,坚辞不行,说道:“人老了,不宜轻出,那隋文帝不是终于九成宫吗?”李世民听了这句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渊因为隋文帝死于九成宫,心有忌讳,两人同为开国皇帝,同样过了知天命之年,去九成宫避暑,福兮祸兮难以预料。李世民明白了此节,也就不再向李渊请行,而是环顾殿内,说道:“父皇居此,殿堂显得狭窄,且地势较低,又显潮湿,该是为父皇起造永安宫的时候了。父皇,数年前将作监已绘好永安宫的图样,现在只要选好日子起造即可。”
李渊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许是年老的缘故,近来感到心力大不如以前。唉,这日子,眼见是过一天少一天了。我感觉在此居住甚好,没必要另造新宫,何况,等新宫造成,焉知我能否有福入住呢?再说呢,你这些年来厉行去奢省费,若大举建造新宫,谏官又会上书,会有失民心吧。”
李世民眼圈一红,哽咽道:“父皇切不可出此不祥之语,父皇龙体康健,好日子还长着呢。父皇,母后已离别儿子多年,您这样说,莫非想让儿子在世上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失爱之人吗?儿子欲造新宫,就是想尽孝于父皇,至于谏官来谏,儿子自会说服他们。”
李世民见李渊坚执不去九成宫避暑,遂作别退出。
李世民回到两仪殿,即令人召来魏征、王珪、马周及一应谏官,同时也把将作监一应官员唤来。众人陆续前来肃立殿中,李世民开言说道:“朕刚才从大安宫出来,那里地势较低,宫内潮湿,一到盛夏又闷湿无比,让太上皇继续在那里居住,对其身体极为不利。朕意已决,立即动手营造新宫,以奉太上皇之用。”
魏征说道:“陛下欲奉养太上皇,臣等并无异议。只是臣曾经看过新宫的图样,其规模宏大,耗费太多,方今天下安定不久,边境还有征讨之事,臣以为不可铺张太过。”
李世民道:“太上皇戎马取得天下,一生辛劳,为其建造新宫并不为过。魏卿,人以孝义为先,为太上皇建造新宫,就是朕向太上皇尽孝。朕即位以来,致力于去奢省费,不敢营造新宫,今日若不是为太上皇着想,依旧不敢动土。朕将你们叫来,就是想申明此意,不要再为此事举谏上书了。马卿,记得你曾上书言称大安宫卑小,其中有‘臣愿营雉堞门观,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矣’之语,朕营新宫,正是纳你所谏。”
马周也曾见过新宫图样,知道此宫建造工程宏大,几可与太极宫相媲美。他当初上书时,觉得大安宫太卑小,若另选地势建同等规模的宫室即可。不料将作监所绘图样如此规模宏大,与自己的初衷相违。到了眼前地步,他也无话可说,只好答道:“陛下奉孝义之心,从谏如流,臣感圣恩。只是此宫规模太大,能否缩小一些,以减少钱物投入?”
李世民摇摇头,感伤地说道:“如此巨图绘制,岂是一日之功?朕刚才见过太上皇,见其龙体每况愈下,太上皇能早日移住一日,对其龙体有益,也就尽了朕的心意,此事就不要再费周折了。将作监从即日开始,立即营造新宫。嗯,原将新宫定名为永安宫,难显朕奉太上皇之意,需另定新名。王卿,此宫之名由你和魏卿商量来拟,要显示高显及明堂之意。”
王珪躬身答应。
魏征等人见李世民打着为李渊尽孝的旗号来造新宫,其于情于理不好挑剔,虽心有不甘,然无法再出口反对。三日后,龙首原上人声鼎沸,数千名工匠开始挖掘地基。是时,王珪奉旨拟出新宫名号,称为大明宫,李世民闻奏照准。
十日后,李世民下诏让太子李承乾监国,由房玄龄、王珪、温彦博等人留京辅佐。自己带领一帮臣子,前往九成宫避暑。为示亲切之意,李世民特旨让李靖随行,并准其弃马乘舆。
九成宫位于天台山中,这里每逢夏季,山间气候凉爽,宫室美景宜人,是皇室的避暑胜地。李世民即位之后,因不敢造新宫,又不喜坊州仁智宫,遂将九成宫作为自己的避暑首选。每年夏季,都要在九成宫住上一段时间。其避暑之余,或与群臣讨论政事,或出外狩猎,日子过得很惬意。
九成宫毕竟建造已久,多处宫室显得简陋,如今又遭数年风雨侵蚀,更为不堪。李世民初入九成宫的时候,对群臣说道:“朕不耐热,因而来此避暑。这里宫室虽然破旧,一样能住,不求精妙。”此后,将作监觉得这里实在不成样子,年年奏请另起新殿。到了今年,李世民也许觉得财力许可,遂准其请。阎立德此时为将作大匠,当即绘出图样,并前赴天台山亲自督造,三月间即将阔大新殿造成,殿内光线明亮,宽敞洁净。李世民临行之时,令人将自己所收藏的墨宝悉数运来,意欲与群臣共同鉴赏。
李世民爱好书法,在搜求古人遗墨上,可谓不遗余力。还在他为秦王的时候,征战之时即让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代他搜寻古人遗墨帖,若得知了一点讯息,即穷追不舍,一定要找到持墨之人,采取各种办法将此墨收购到手。后来遭到李渊冷遇的时候,府中学士尽散,广求古代大家遗墨,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当然,他最大的心力还是谋求太子之位,不能像求墨那样可以无遮拦罢了。
前代书法之人,李世民最看重的是钟繇、王羲之,其所求得的墨迹之中,以此两人的最多。这其中,他高度推崇王羲之的书法,将其推举到书圣的地位,自称“心慕手追,此人而已”。这些年,经过他以重金大加搜购王羲之故帖,已得其真迹凡一百五十卷,基本上将王羲之所留故帖囊括宫中。
却说李世民入九成宫之后,即令人将携来之墨帖张于新殿之中,供其朝夕观摩。随来的臣子中,像虞世南、欧阳询已是名动天下的书法大家,褚遂良从虞世南学艺,近来其名气直追两人。他们得知皇上携来了许多墨宝,艳羡之极,变着法儿想在殿中停留,以观摩字帖。李世民明白他们的心意,爽朗一笑对三人说:“朕携来这些故帖,又刻意让你们跟从,正有一起探讨之意。你们今后入此殿,不用禀报,随来随观,好好饱饱眼福。”三人大喜,急忙谢恩。
这三人爱书法成癖。欧阳询年轻之时,初学王羲之楷书,曾见到王献之指归图一本,遂以三百缣购之而归,赏玩数月,竟然欣喜而夜不能寐。一次,他因公务出行,路遇晋人索靖所书之古碑立于道旁,遂下马观之,良久上马而去。待马行了数步,欧阳询又拉转马头到碑前,再下马观之。他或站立碑前静观,或近碑前细察,不觉间欧阳询迷恋此碑竟至痴迷,困乏之时则将布毯铺于地上,坐而仰观。到了夜里,他竟然宿在碑旁,如此三日之后方才离去。其痴迷书法如此,时人称之为“书痴”。那虞世南自幼师从智永和尚,深得王羲之书法精髓,又汲取北碑之长,致力于融南北书风于一炉,其勤于苦练书法,不亚于欧阳询,其晚眠布被中,还常以手画肚,练字不止。褚遂良师从虞世南,也禀承其勤练不辍之良行。三人同样爱故帖如命。眼下李世民以皇帝之身,多年来以重金收购故帖真迹,可谓当今天下集大成者。现在受恩遇来此避暑,又有故帖满殿,三人自然恨不得日日流连殿中,以饱眼福。
这日,李世民邀群臣出外狩猎,这三人自然推辞,说自己喜静不喜动,就留在殿中与故帖相伴好了。李世民知道三人的心意已被这些故帖拴住,遂一笑释然,不作强求。午时以后,李世民狩猎归来,其收获颇丰,心意舒坦,回宫后先用清水洗浴一番,然后信步踱至新殿中,就见那三人各处一角观看故帖,殿内显得很寂静。
李世民的脚步声惊动了这三人,他们急忙敛衣向他下拜。李世民微笑道:“平身吧。欧阳卿、虞卿,你们两人埋头于故帖堆里,浸润学究之气,也就罢了。可遂良还很年轻,他若随你们亦步亦趋,也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朕就要怪你们了。”
三人皆知李世民是在开玩笑,那欧阳询是滑稽多智的性子,遂接口道:“陛下之臣子各有其长,臣之长处,也就是这学究气尚能夸口。臣想这长处不可失,身后须有人来继承,只好让遂良勉为其难了。”
李世民毕竟是皇帝,与臣子之间的诙谐之语一般是适可而止。他不再接欧阳询的话题,转问道:“三位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日日在此观摩,有什么感悟吗?”
虞世南说道:“陛下所集故帖真迹,实在让臣等开了眼界。其中王逸少之真迹,其真行书七十卷,草书八十卷,可谓集天下大成,臣今生以来,第一次全面领略了王逸少的书艺。”王羲之字逸少,当时文士皆称其字,不呼其名。
李世民脸上顿时现出得意之色,他这些年将王羲之的故帖搜入宫中,费了不少工夫,所获甚丰,为其一件欢喜之事。他将目光投向褚遂良,说道:“嗯,朕能将逸少这些故帖收入宫中,还多亏遂良有辨别真伪之才,使朕所得逸少之墨名副其实。欧阳卿,虞卿,你们书艺皆与逸少大有渊源,只是这辨别其真迹的功夫,遂良就把你们比了下去。”
欧阳询、虞世南点头称是,心悦诚服。
欧阳询初学王羲之楷书,此后力攻北碑,兼得秦篆、汉隶、魏碑、隋书之法,终于创造出了“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恫目,力士挥拳”以笔法险劲著称的欧体书艺。虞世南自幼师从僧人智永学书,这智永乃王羲之的七世孙,自然以家学相授,虞世南实在是继承了王羲之的书法精妙之处。此后,虞世南又汲取了北碑之长,其下笔如神,不落疏慢,融南北书风于一炉,创下了外柔内刚的新书风。褚遂良师从虞世南,书法婉美华丽。他高中状元入仕之后,一段时间专注于四库经籍之参校,当时天下之人奉朝廷之命争相献古书,这其中,包括有大量的前人墨迹。褚遂良面对这样浩繁的古书,首要者要辨其真伪,因倾注大量心力深入其中,结果有了两项意想不到的收获。一是能够准确地辨别经籍的真伪,他对古人故帖有偏好,其中又接触了许多王羲之的真假故帖,故有了辨别真伪的经验;二是在接触王羲之的故帖过程中,能够潜心识其妙处,又有了新的感悟,使其书艺若“瑶台青琐、睿映春林、美人婵娟”,在秀媚中见劲练,有着美丽大方的神韵,有别于虞世南。由此可见,这三人书法各异成为大家,追根溯源,皆与王羲之大有干系。
李世民钟爱王羲之故帖,他每获一纸,皆要由褚遂良来辨别真伪,因有今日此语。